大赢家
作者:股票书籍
下 卷
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 二、没有一个好心态,“股海”就是无边的“苦海” 三、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 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
五、股市被称为股海,不仅因为其深难测,还因为它拒绝所有单一与重复 六、进入股市,下者输钱,中者赢钱,上者赚取自我 七、“盈不可久”,狂热始终是风险的温床 八、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如没有在虚虚实实中周旋的本事,很难站住脚根
 九、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十、人生如股市,随处都埋伏着陷阱,随处也蕴藏着机遇 十一、没有站在一过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十二、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十三、火爆的行情,往往产生于最难捱的冰点 十四、“将欲与之,必先固之”,要获得更多,就要准备先付出代价 十五、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是问题的关键 十六、炒股炒的是人类的好品德:冷静、理性、耐心和坚韧
十七、“顺势而为,无为无不为”,是处世之道,也是股市取胜之法 十八、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十九、游在海底的不一定都是好鱼,好鱼却永远向往着海底  
下 卷 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
    曾经海终于苏醒过来了。

    他开始对光,对声音,对气味有所反应。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固定在床沿,一束光亮,正从晶莹的药液瓶里折射出刺眼的光。他的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

    朦朦胧胧的,他想起了股票,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假,如幻如影,正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是白天还是黑夜,距离发生的那一切有多远,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

    他想问,然而双唇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翕动,又闭上了。他弄不清是在医院,还是在大户室,抑或是在他多年生活的那个环境。他不想问,也不想去回顾那些可怖的事情。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如水中月,镜中花,百万,千万,只是一个个虚幻的数字,一串抓不住的符号;所有的人,正像所有的股票,也都是一个个随时从大变小,或者从小变大,大小无常,虚实不知度的未知数;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命运安排好的,你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仿佛被一张巨网罩着全身,巨网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四肢都落在网眼望,抽不出来,一举一动,都受到它的支配……

    忽然听到了母亲的呼唤,注满了终于期盼到的欣喜:“经海,经海!”都茗的叫声紧跟着来了,是那种对死活的试探;“经海,经海!”

    他本想对母亲张开双眼,给她一个宽慰的应答。都茗的呼叫,却驱使他想竭其力,将脸颊微微地转过去。

    都茗的双唇贴近了他的脸颊:“经海,经海!你听到吗?”他依然不作反应。“经海,经海!”都茗焦躁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故意不开口!你把账号密码改了,就是为了对付我!你早就防着我!”

    他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依稀记得,在他迷迷糊糊中。她几次抄他的身子,原来是为了这个密码!要密码,可想而知,她要提走所余的资金!泪水从他的眼角滚出来。母亲拉开她;“都茗,别这样,别这样。我求你了!”

    “你走开,你别护着你儿子!”都茗狠狠地将母亲推开,继续摇他的肩膀,逼他开口,“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户名是我的,身份证在我的身上。你们侵吞不了我的钱,任何人都别想得到我的一分钱!”母亲继续拉她;“都茗,别这样!你们是夫妻啊,说什么谁吞谁的呢?”

    都茗冷笑着,把母亲挡开,说:“夫妻?不错,我是把他当丈夫的,可你问问你儿子,他是不是把我当妻子?要是把我当妻子;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天底下哪有过种傻瓜,买了炮仗给人家放,我出本钱,输了是我的,红利却给那些婊子吃!”

    母亲哑了。泪珠继续从他紧闭的眼角滚出来。

    都茗收回手,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了。到门口,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不管你听不听到,有一句话还是要说明白的,我找账户密码,别以为我拿走了十万二十万,我只拿到我的一个零头!被官经理强制平仓以后,余下的还不到二万块钱!”曾经海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差一点又要昏厥过去。没想到,进了股市,风云际会了大半年,留下的还不到二万元,不到本金的五分之一,而且还有可能贴上了一个老婆!千言万语,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使他突然坐了起来,面对手脚无措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生怕儿子醒来寻短见,始终守在一边的母亲,立刻坐到床沿,紧紧搂着劝解;“经海,你醒过来了就好,醒过来就好!”

    “都茗……”

    “你千万别为她生气!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母亲泪流满面,“她……她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太好……碰到这种事,难免要责怪你,闹一闹,加上那天……”她长叹一声,把话咽住了。

    他马上想到了邢景。是不是昏倒那天,都茗碰到了邢景,所以才有“红利却给婊子吃”的联想?他愕然地望着母亲:“那天……还发生了什么?”“那天你昏倒,她急得什么都不顾了,把你送进了医院。你先躺下来,让我讲给你听。”母亲服侍他躺下,继续说,“到了医院,也没有忘记给你爹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卖掉那些叫啥‘罗湖’的股票……第二天,我来照顾你,她说她去处理那些股票……”

    “第二天她就卖了?”曾经海打断她,“那也不会留下二万元呀?”

    “你听我说,”母亲说,“反正我不懂,爹知道,他会详细对你说的。我听他说,连着三天跌,叫啥……对,叫跌停板……后来下跌了,她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涨一涨,少亏一点。证券公司的经理来了,说你是透支了他们的钱在炒股的。说不马上叫啥平……对了,叫平仓,就还不清这笔款了,逼着都茗卖掉,蚀得再凶也得卖,要不,你们给打穿了底,公司向谁追这笔款去?说这是规矩。都茗不懂,恳求再看看,会不会再涨一点。经理不同意,就吵了起来,最后全卖了。都茗正在气头上,说她再也不在这家证券公司做股票买卖了,就去提款,这才知道,你把她的什么秘密号码改了。

    别说在经理面前那个尴尬了,她对你那个气呀,恨呀,就不打一处来了!说你从来没有将她当妻子,还说;你在外头找野女人,轧姘头,她全知道,说,你做股票,原来就是为了给你自己筑新窝的……”

    曾经海的脑袋又晕眩起来。小小的蝼蚁之穴可以使万丈长堤崩溃;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之错,可以使一个家庭分裂,也可以使亿万家财化为乌有。风险都是埋伏于一念之间,股市尤其如此。真是不堪回首啊!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别说了,妈……”

    母亲说:“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说呀,以后别再做股票了。你蚀了,我们也把赚到的都蚀了。亏得没亏到本钱。还是重新回到写字间去吧,太太平平拿工资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重新去做那条在海底里游动的鱼?……是的。他已经不再拒绝。因为,今天这条鱼不再是当时那条鱼了。今天这条鱼,是如此怀恋过去那种无风无浪、无惊无险、安定平稳日子的鱼了。那种日子,虽然清苦,然而却拥有着那样珍贵的稳定与宁静!而这宁静是如此地令他怀念!凡是能够勾起这种怀恋的,都会俘获他的心灵。一份杂志载有清人写的《莫愁歌》,他一看,活像飘泊到了码头,令他不想再移动半步;也像一剂灵丹妙药,疗治心的余痛,只看几遍,便镂刻在心上了,烦恼一起,便会自自然从心灵深处响起,将烦恼驱去:“莫要恼,莫要恼,烦恼之人容易老;世间万事怎能全,可叹痴人愁不了;任何富贵与王侯,年年处处埋荒草。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莫要恼,莫要恼,明日阴阳尚难保。双亲膝下具承欢,一家大小都和好。粗布衣,菜饭饱,这个快活哪里讨?富贵荣华眼前花,何苦自己讨烦恼!”这首歌简直是在描写他,或者专为他而写的,尤其是最后几句,富贵荣华真的是水中的月镜中的花,最快活的莫过于“粗布衣菜饭饱”了!

    他多想跟着这阵怀恋走!可这时刻,他马上会收住步子。因为,这时刻他总会想到“扁头阿棒”!要回去必须找“扁头阿棒”,这要付出多少人格尊严作代价?更使他难以下决心的,还有那点儿绵绵难断的人生思考和追求:回旧环境里去和这些人相处,到底怎样体现自己人生的价值?他不回答,只睁大了眼,望着天花板。他一次次默诵这首歌,并说服自己,跟那阵怀恋走,但一次次都失败了。他到底没有这份勇气去跨越这一道心理门槛。

    过了春节又住了一阵,他才被允许出医院。都茗早已经住回娘家。他没有去找她,连个电话也不打。在阳澄湖度假村,她在床头絮絮的知心话一直留在他心里,“我爱你,只怕失掉你”,如果真是这样,气头过去她会回来的。对这样的女人不能太迁就。要是缘分已尽,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所以他索性从医院直接回到老家,和父母亲同住。他也没有主动去找“肩头阿捧”,反正要做海底游鱼,也要到别的单位去做;至于股市,他已没有勇气再重蹈这方人生的滑铁卢,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无线电台一播送证券行情,他便立刻关上。他从心灵到躯体,都过着这种活似无业游民的生活,时常想到的,倒是邢景。她喜爱编织小玩意,巧夺天工。有一次他看到她的同事陆老师的皮包拉链上有一只用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玲珑可爱,就问是哪儿买的。陆老师说,是邢景编织的,他立刻要陆老师当场拿下来送给他。陆老师不愿。说邢老师能不给你编吗。邢景却只笑笑,不置可否。于是他硬是从陆老师手上强要了来,挂在了自己的皮包拉链上。如今一见它,就会想起她,尤其是她那掩着双唇的笑,那安祥、平和、宁静和恬淡,都被时间和遭遇定格在那天站在窗口窥视时所见的禅定一般的形象里,升华为一种纯净、明洁、幽深、静远的美。这种注满了禅气的神圣向往,时时潜入梦中。可他明白,她已经永远是个梦。父亲曾宣发跟着儿子做股票,终于尝到了腰缠万贯的滋味,尽管是纸上富贵。他比儿了看得透,丝毫没有责怪儿子,他深知时间是医治心灵创痛的良药,所以也不催他应该如何如何。

    可惜曾经海母亲不能忍受,特别是看到那张空着的椅子,心就绞痛。在他资金日增夜长,将他长进大户室那一阵,最为欣慰的是她.不仅仅儿子、老伴都富了,更因为是三天两头有贵客来光顾这一张给他家带来光彩的椅子。

    有她原单位的老厂长,老支部书记,也有“老头子”单位的科长、处长的大姨、小舅、姑父、表弟、表姐,坐得椅子面上一整天暖烘烘的。可这一阵又是整天冷冰冰的了,母亲的皱纹脸也跟着阴冷阴冷的。儿子总是在外到处游荡,为的是不想看到这张椅子,也是为了远离股市去寻找一份职业,或者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登门造访,或者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无奈“曾经沧海难为水”,一问报酬再加上那份辛苦,与股市敲敲电脑日进千金相比便兴趣索然。

    可不寻找,又怎样安顿自己这颗飘荡无归却又渴望平静稳定的灵魂呢?于是,还是每天骑着父亲的破“永久”,不停地转呀转……那天,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竟忘记绕开那处令他伤心的滑铁卢了。股市正好收盘,股民刚从海发公司交易大厅里涌出来,散散落落地铺满了半条马路。他忽然瞥见几个女土的倩影,很像“收购板块”的张瑞玉她们。他情不自禁地煞住车,推着车子,从背后赶过去,想看一看她,哪怕是背影。“呀,曾老师嘛!”忽然从旁边传来这么一声惊呼,男高音,相当响亮,“好久不见了,身体康复了?”曾经海忘记了,他曾经有过一批追随者,他在股市暴跌那一刻“心脏病发作”(外界都是这样传说的),是当时海发证券公司的一大新闻,无人不晓。此刻,热火火站在他身边的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到,自然要关心一下。曾经海正准备用一脸笑容虚与应酬,“收购板块”却全部回过身来了,也拿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和他打招呼。就是不见邢景。他不好意思表现出对她情有独钟,急于询问,这种邂逅的环境也无暇去查问她,只听一连串问题正向他抛过来:“曾老师,你说,最近这个股市,为啥这样子的呀?”

    “老曾,你看还要跌吗?”“曾老师……”一张张愁眉苦脸,倒叫曾经海将一腔忧郁放下,正待问他们一句“你们看呢”,却见一旁的‘小老头”在代他回答:“我看股市没有什么不好。低迷的时候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呢,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拿哪只眼看!”这话激起“收购板块”的一阵反感,一起拿嘲笑堵他的嘴:“你好你好,你提前清了仓,就在一旁说风凉话!”

    有人却不屑于这种起哄,悄悄问道:“曾老师,我买了一点‘驼方’,到今天都没有抛掉,你说还会不会涨?”“曾老师……”什么表现都有,就是没有人提到他的昏倒,没有人问及他在“罗湖股份”上的全军覆没。一如他继续在股市操盘,给他的友情与信任和以往毫无区别!他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自惭,是后悔还是鼓舞。他怕围到身边来的人还会增多,也不知是拿什么话答复她们的,找了个借口夺路而走。

    到家,“小老头”的那几句话一直在他心头回响:股市低迷的日子总有几只股在涨,火爆的时候也总有一批股票在跌,就看你怎么看。这话使他一通宵没有睡安稳。不能否认,在他被“收购板块”的热情包围着的时候,肯定有一部分人,曾经是他的亲朋密友,曾经尊敬地喊他为曾老师,献媚他,取悦他,追随他,崇拜他,而今却带着一种怜悯的目光,远避的心态,从他身旁匆匆而过;有的,听了他的介绍,买进了“罗湖股份”,至今还套着,在背地里诅咒。然而今天碰到的这些人,却是一如既往,正像低迷的股市中,万绿丛中的几点红。我为什么要逃避那个地方呢?既然它既有陷阱,又有机遇;陷阱,多埋伏在火爆的行情里,而低迷,不正是建仓吸纳,以图东山再起的机遇吗?就此认输,岂是我曾经海所为!?

    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就这样骤然从他心底爆出,形成一种报复性反弹,将《莫愁歌》弹得不见踪影。没有资金么?想办法筹措!哪怕代爸爸妈妈姐姐们操作,他们绝对不会亏欠我的!是代为操作,而不是借贷,也不是透支。是不是这样呢?最好再去找一找“滕百胜”。这老人最有智慧,最踏实。

    会碰到杭伟么?有什么关系?怕见面的,不是我,而是这头色狼,中国股市中最差最差的这只垃圾股!既然低迷的熊市中也有上涨的股票,火爆的牛市里也有下跌的股票,那么,所谓生活,就是和邢景、和“收购板块”相处,同时也和这种最差的股票打交道嘛!谁善于在这样的世界里周旋,谁就有最大的自由和主动啊!

    曾经海再一次弄不明白自己此刻是在大户室,还是躺在床上;也弄不清自己是和一张张以符号为代表的股票打交道,还是准备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了……迷迷糊糊的,索性下床来,点燃了一支卷烟,在房里悠转到天明。等股市一开盘,就来到了开泰证券公司超级大户室寻访“滕百胜”。
下 卷 二、没有一个好心态,“股海”就是无边的“苦海”
    “滕百胜”的家,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证券之家”。

    “滕百胜”叫滕仲景。原是中学数学教师,围棋爱好者,退休以后,整天迷在棋局上。可是随着物价的不断上调,再迷下去,代价太大了,于是去给人做家庭教师,辅导数学。那一年,碰到了一个学生的家长是纺织厂厂长,正为企业“三角债”所困扰。闲聊时,他居然运用《围棋十诀》中一些战略和战术,帮着出讨债的主意。厂长病急乱投医,竟恳请老师助他一臂之力,“指点指点”他们厂的“讨债小组”,自然也欢迎亲自出马,可以从中提取回扣。出于将围棋中的战术到实际中去检验的好奇心,他竟一回答应了。讨债业绩不太理想,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生大机遇。真可谓财运到时,逃都逃不了的。有家个体户赊了该厂纺织品,请一家服装厂加工,谁知那服装厂经营不善,竟拿他提供的原料加工成服装卖给了别人,致使他无法按时与厂方结账。

    滕老师登门不仅仅讨债,盯着钱转,他踉负债人谈经营,谈人生,都是从围棋之道引伸出来的,像“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救大”,“势孤取和”等等,给了这位个体老板不少启发,和他订了一个还债计划。债务终于逐渐归还了,到最后一期,所剩不多,不愿让滕老师功亏一篑,竟拿了一沓什么有价证券一类的东西作为抵押,并说定赎回的期限。

    不料到期不见老板来赎,再上门时,方知老板因商务纠纷,被几个湖南人绑架了去,在一场冲突中失手致死。

    他这才仔细考虑这沓有价证券该怎么处理。翻开仔细看看,多是国库券,还有些是企业债券,其中竟有一百五十张叫什么“认购证”的票证。他听说过,这是认购股票的凭证,听说买的人并不多,原因是要摇号中签,不中者,当作福利捐助“报销”了。他想,这事麻烦了,一起交给厂里,对他讨债的业绩怎么算,怎么提取回扣呢?和老伴商量以后,算是自己买下了,就垫上一笔钱,和厂方结了账。

    没有想到,一个多月以后,这一百五十张认购证竟使他发了财,从此进了证券市场,成了一名“职业投资家”。善于动用围棋诀窍计算与运筹的他,居然赢多亏少,显得颇为顺利,几年中,从那垫付的四千五百元起家,增值到上千万,并获得了一个“滕百胜”的雅号。而且传播甚远。

    他的一子一女,早已成家,而且都在机关工作,儿子是某工业局干部,女儿在一个国家机关上班,两个单位自然也知道他的神通,纷纷向他们打探生财之道,包括部分当家的头头脑脑,也来寻访他们,总是说:“我的儿子向你请教,最近买什么股票好?”“我的亲戚,想向你爸爸讨教讨教证券行情”……

    这既是一种与领导搞好关系的门径,但也是一种风险。弄得不好,让他们亏了,那真叫偷鸡不着蚀把米,把前程都葬送了。后来不知是谁的主意,省得大伙分心,索性把想炒股的职工的资金集中起来,交给一个人来操作。这个人选自然落到他儿子身上。

    无独有偶,不多久,女儿也成了单位的操盘手。证券之家就这么形成了。别看他经常穿一身半旧的夹克衫,戴一项窄边灯芯绒咖啡色礼帽,拎一只半新不旧,伴他上过课堂。吃过不少粉笔灰,又进过千家万户的老式皮包,也不备手提电话寻呼机,他的住房却是自己购买的,在沪两西的一幢高层,整个楼面全买下了,和儿子、女儿同住,形成一个门户既相对独立,又每日相聚的大家族。每日晚上,除了来几局围棋,便是交流信息,交换行情,研究战术,探讨操盘之道。俨然一个证券沙龙。因为儿子女儿分别在不同的机关工作,管理层的消息也相当灵通。可是一离家,他却一改以往的作风,在股票买卖上,绝不帮人出主意,既不推荐股票,也不太愿意分析行情,道理很简单:他赚的钱多,就意味着影响大,一句话,可能影响一家子的安危,帮人出了主意,就给自已增添一份责任,一份心理负担,到该脱身的时候,瞻前顾后地脱不了身。尤其是那些被套牢的朋友,如果是他自己,他随时可以换筹码,将套牢的股票卖出,买入价位跌到底部而有可能很快上涨的股票,可是帮人拿主意,他就不敢叫人家这样处置了,弄不好,会“两面吃耳光”的,也就是说,刚割了肉卖掉的却涨了,买进的反而下跌了。不过他知道,和气生财,股市犹如商场,不仅不能得罪人,而且必须给人以一个平和可亲,智慧含蓄的前辈和哲人的印象。这就是曾经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只教点金术,不推荐具体股票的独特作风。

    他认定,这也是在股市太太平平发财致富之道。

    那天,儿子回家,告诉他,管理层对于证券市场的健康发展,要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监控,抑制过度投机。滤去泡沫,建立一个规范化,法制化的证券市场。从当今股市恶炒狂搏的情况看来,他深信不疑。

    《围棋十诀》要他“逢危需弃”,碰到这种时候,他是绝对不会等待观望的。第二天他一到证券公司,就不露声色地开始陆续抛售,不管赚了多少一律清仓出局。可依然半丝痕迹不露,谁知道这个消息何时兑现呢?

    到证监会发言人的谈话以及传媒的评论文章公布的前夕,他基本上已经处于持币观望的状态。在满盘皆绿那几天,唯有他这儿是世外桃源。

    可他每天依然准时来证券公司“上班”。这天,他接待了一位朋友,刚送走,继续拿起《围棋》杂志来浏览的时候,曾经海来了。“啊,曾先生!”他热情地站起,握着年轻人的手,带到沙发边一起坐下来,“好久不见了。快请坐!”

    是啊,是“好久”了,他已经跨越了人生暴热暴冷的几度春秋!曾经海为他这句问候,也为他这种亲切的慈祥的举止所感动,很想一开口就把自己所经历的倒出来,可话到唇边,一种唐突感使他改成了这样一句流行于股市的寒暄:“你好吧?最近在做什么股票?”

    “我什么也没有买。”

    “清仓了?”曾经海颇觉意外,“损失重吗?”

    “我清得早,”滕仲景笑了,“在这次暴跌前几天,我就逐渐派发了!”

    “你早听到了消息?”曾经海骇然。“滕百胜”爽然笑着,回答得却很谨慎:“当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是到了该退出来看一看的时候了。”?

    曾经海觉得有些莫测高深:“啊?感觉?”

    “你知道,我们政府对于股票,是有过一段拿它同赌场、妓院一锅子端的历史的。证券买卖的投机性和高风险,的确曾经吸引了很多人,也使很多人倾家荡产。近来我们都感觉到股市过分炒作得太肆无忌惮了,弄不好,会把刚刚恢复的股市葬送掉的。我们政府怎么会不干预?……所以我先退出来看看……”

    “啊?”曾经海不禁发出了一声钦佩的赞叹,“您料事如神呀!”

    “不见得。发现苗头不对的可不是我一个。”

    “滕百胜”说,“都说股市里面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光有冒险精神和投资的眼光是不够的,最要紧的是在节骨眼上要当机立断,不该恋战的时候,绝不恋战!”

    曾经海深有感触:“是呀,退出来,是要有加倍的勇气和眼光的。”

    “这是经验之谈。刚才,老王来了,他虽然知道苗头不对,却没有全部抛掉,一下跌,又急急忙忙地买进抢反弹,结果亏得很惨!”老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是只有呛过几口水才会懂得的道理。把预定的盈利目标,当作自己口袋里的钱,要提前抛,就像割肉,你说能下决心吗?到了抛掉以后,又怕资金闲搁着,非得打满仓不可,不知道在股市,有时候把资金拿在手里也会钱生钱,成倍成倍地钱生钱的嘛。应该说,不合站在一边看的人,就不能做股票。”他指了指电脑,“你看,我如今清了仓,还是天天来,天天在看行情,在研究个股的情况。”

    曾经海感叹道:“难,要做到这一点可真难!”

    “不错,难!”老人说,“知人者,智也;知己者,明也;胜人者,力也;胜己者,强也。这是一种不仅知己,还得胜己的素质。如今的股市,是到‘彼强自保’的时候,如果你也退出来了的话,我相信你能趁机培养这种素质,学会站在一边看,看得多一点,看得深一些。”

    曾经海灰心地摇摇头说:“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

    “怎么?”“滕百胜”很吃惊,“你很有悟性,做得不是很好吗?”

    “什么悟性!”曾经海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把发生的一切全倒给了他,“眼下我是妻离子散了。”

    “哦!”“滕百胜”叹惜道,“我只听说老杭赚了不少,你也该获利的。”

    曾经海笑了笑,不愿谈及杭伟,只说:“这一阵来,股票行情我都不敢听了,今天硬着头皮,头一次重新回到证券公司来,是特地来看看您滕先生的。”

    “谢谢!”“滕百胜”说,“你应该回来。”

    “您说应该回来吗?”

    “对!”

    “为什么应该?”

    “发展证券业,是我们中国人的一次大机遇。”“滕百胜”老眼里射出睿智的光,“再说,进过股市的人都会上瘾,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会把你往里拉。你今天来看我,不去看别的朋友,就有这只无形的手在起作用。刚才你说这种丧气的话,是因为你还留着后怕,加上没有资金。过了几天,你会觉得生活空落落的,平平淡淡的,活像刚戒了烟那样子。一旦有了资金,你又想进去了。”

    “很可能。”曾经海不能不佩服老人对他心理审视的准确。

    “再说,到了这一步,你退出来太可惜了。可惜是因为你已经有了一笔付出了高昂的学费取到的经验,应该让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你却离开了。”

    “啊!”

    “有一些人,我不想劝他入市,对你,我建议你重新入市。”这位老教师认真地说,“要紧的是,你应该揣着什么心态入市。”

    “心态?”

    “对,心态,有了经验要紧的便是心态。”老人说,“进入股市,心,一定要平,心态要宁静。就是要拿出平常心来对待,不要借人家的,也不要透支,不要一夜之间就想成为百万富翁,标准打得低一点,只要有银行利息的收益就行了,这样就会活得轻松,活得自在,把风险化到最小最小。要不,进入股海,就活像进入了苦海,而且苦海无边,抬手动脚都苦不堪言!为什么这样说呢?套牢就别说了,哪怕只套几毛,就像马上要破产的样子,吃不下睡不着;涨了呢,只恨自己买得少了,一心想补进,结果总是在高价位补进,把赚到的钱冲掉;抛掉以后股价下跌了,那当然是运气好,心里像吃了蜜糖,继续上涨呢,不管你在这只股票上已经赚了多少,都会后悔得眼睛发直,就像被人扒走了钱包,要比赚到了钱还要痛苦十倍。这一来,天天在吃后悔药,天天在怨这个,怪那个……你是不是有这种体会?”

    曾经海听得呆住了,“滕百胜”的话活像在描绘自己,他竟忘了点头。“所以,《围棋十诀》中,把‘贪不得胜’摆在第一诀,”

    “滕百胜”说下去,“贪婪,是股票买卖最残忍的敌人,也是人的最大敌人。要立于永远不败之地,先该克服这个贪字。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相信你能够东山再起!”

    曾经海听得心旌激荡!真像胜读十年书,把自己进入股市以后的体验全部总结出来了。不不不,把自己近十年来的人生体验都总结出来了。心态!对极了,是心态!我和合资企业那位老板对立,自然没有把人生看淡;和“扁头阿棒”较劲,根子还是没有一颗平常的心;我在“罗湖股份”上的失足,根子何尝不是在这儿呢?能不能当生活的主人,不是你有多大的能力,也不是你有多强的家庭背景,更不是有多少钱财,多少前呼后拥的支持者,而在于你对生活的态度,也就是平常所说的心态。在这方面,你,在进入人生大舞台之前,父亲用最世俗的语言指点了,就是甘做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进入风急浪高,凶险难测的股市之前,除了几条不是来自切身体会的规矩之外,却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会不碰得头破血流?……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磨练自己的心态。怎么磨练?一大批亲友的身影在眼前排开了:都茗,杭伟,宫经理,小魏,孟经理,“辜姐”,老佟,老朱,老贺,章先生,黄女士……自然,还有邢景和“收购板块”。都茗是自己妻子,你却无端怀疑她会趁机抓回财权,把账号上的密码偷偷改了,她怎能不从这一点怀疑到其他,怀疑你对结发妻子的忠诚?可她一走,你居然也回到了父母家里,连电话也不给她一个!杭伟呢,并没有骗你,他的“背叛”行为,正是你自己体验过的那种无奈,你却视作仇敌。

    “滕百胜”不是一再说“股市里的事情”,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吗?“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你却全忘了,到了节骨眼上,却希望请一个自己都来不及逃命的人帮你逃命,这对人要求不是太高了吗?至与于宫经理逼着都茗平仓,是按照规矩办的,你有什么资格叫一个小小证券营业部的当家人,在这风急浪高的时日,为你承担破产的风险?曾经海心头风起云涌!慢慢站起来,感激地说:“滕老师,多谢你指点,能战者不败,能败者恒胜。我一定不负你的希望,磨练自己心态,争取东山再起!”

    他出了超级大户室的门,就改变主意,马上到杭伟的房间。杭伟清了仓,没有来。贺先生依然在盯着四只股票,做着差价;章先生则一如既往,在万绿丛中寻找那几点亮色,虎口拔牙般地高抛低吸;黄女士没有来,据说,她近期追跌炒底很有成效,建了仓,就等着反弹时收获了。他没有多说什么,留下了几句对抗伟的问候,就告辞出来。眼下,他急需找的是妻子都茗。为了表示对她的感情未渝,他凑了一笔钱,跑了好多家珠宝商店,特地给她买了一条价廉物美的珍珠项链。这是她曾经想要而未如愿的。
下 卷 三、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
    马路上有了春意。天一放晴,梧桐树树干便将又干枯又皱裂的老皮撑开,让青青润润的嫩皮儿直接领受暖暖的、柔柔的春晖;叶芽开始饱满起来,仿佛灌进了乳汁,以坚挺强劲的舞姿迎接春风。爱美的姑娘耐不住厚实的裙裾了,早早地将白嫩白嫩的腿展露出来,吸取春天的灵气。

    似乎是季节的召唤,都茗终于决定回家来了。她一打开房门,只见门边的地板上,摊着一摞报纸、信件、电话、水电煤气的付款单,都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水槽里干燥得结起了蜘蛛网,煤气灶的铁架子生了绣,小方桌上的玻璃板给灰尘蒙得不见了光。那天离家吃剩的一碗鱼,几片香肠,还在网罩里,都长出白毛了,一股霉味儿直往她的鼻子里冲。她的脚一软,便瘫坐在地上了哭起来。所见的一切都说明,等着她的是最不希望出现的局面!这几个星期,都茗的思想真叫千回百转。费了不少唇舌,把留下的二万一千零五十元三角全部取出以后,立刻注销了账号,毁了磁卡,发誓再也不做股票了。

    股市里到处是陷阱,涨涨跌跌的没有一只好股票;来到股市的,没有一个不是两只眼睛只盯着钱财的骗子!但她恨曾经海,甚于恨杭伟。杭伟只是在紧要关头出卖了她夫妻,而曾经海不仅骗走了她的感情,也骗了她用青春换来的补偿。她恨曾经海,超过了恨第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给了她最珍贵的年华以补偿,曾经海却把她的生活矫正、连同以往最珍贵的补偿一起骗了走!她父母亲是公共交通公司的司机和售票员,都退休了。曾经海在股市走红的时候,他们跟着沾过光,发生这次事变,老两口的头发白了许多。他们没有透支,算算总账,钱没有亏,股市里来,股市里去,持平尚有微利。

    难受的是女儿的婚姻。第一次离婚,老两口几乎一边倒,指责女婿看不起他们都家,仗势欺侮人,玩弄了他们女儿。这次,对曾经海他们却一句责怪也没有。不是没有可责备之处,要紧的是街坊邻里面前怎么交代?连着两次婚姻都破了,不是女儿难以相处是什么?所以他们总是阴一句阳一句地责怪女儿处置不当,股票买卖,总归有输有赢,怎么亏了就不认人?密码改了;说不定什么地方走了眼,为了保险改了,忘了告诉你,哪能够见了风就是雨的?患难见真情,你揪住这一点不放,人家都当作你硬是找借口闹离婚,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和你过日子?至于什么野女人,他们不信。捉奸要双,捉贼要赃,只是看见人家在一起喝酒就往那事儿上想,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开始,都茗认定自己这一次做的完全是对的。她已经向他表示多么爱他,多么珍惜他的感情,永远不再跟他发脾气了,可没有想到他竟抓住她这份真诚施威风,当众要她“滚”!这也罢了,股市跌得这模样,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想不到,他竟背着她改密码!自己把心都交给了他,可他呢?……啊啊,被骗、被耍的痛苦,骤然主宰了她,精神上的打击比哪一次都沉重!她不想再见他了。

    第二次婚姻,该破就破,哪管旁人怎么看怎么议论吧,和这种人过日子,痛苦在后头!可是几个星期过去,她冷静下来了,想想爹妈说得也有道理,既然睡过一张床,什么事、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弄个一清二白再分手也不晚。无奈,一气之下想做的她都做了,想说的她都说了,很难下决心转过弯来。

    她想,要是真有误会,他会找上门来的。她等着,暗中几次到医院去向医护人员探听过病情,到最近一次,才得知他出医院了。她期待着他打电话来,或者找到她母亲跟前来,向她作解释,请她原谅,然后公主一样迎她回到这个小窝。可是没有,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盼得都疯了,哪怕上门来,或者打只电话来吵一架!可他没有!她决定回来看看,能否见到他,把一切挑明,这个家能维持,就维持下去,不能维持,早了结。

    可眼前这一切告诉她,他就像扔一只破袜子一般把她扔掉了!她哭了一阵,一个愤愤的念头,驱使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想,强扭的瓜不甜。他就看准我不敢再一次离婚,所以敢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好吧,是钟馗,就不怕鬼。你别以为我软弱可欺便得寸进尺,逼我给你做奴才!唉,前一阵我真傻,居然回娘家,搭错了一副空架子,蚀了的钱是我的,这房子和家庭财物,包括手上脚上这些首饰.却是你的(不,也有我一份的),早应该住在这里,以便将财产控制在我手里,看管得牢牢的,抓住一点讨价还价的筹码。如今还来得及,我就这样以逸代劳,坐等你上门!她心横了,也心定了。立刻换上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打扫卫生,清理房间。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打扫整理罢,让整个套间重视当日的家庭气氛,走路地板打滑,没有一件家具不闪光,然后到小菜场买了一些青菜豆荚,一点鱼肉,刚回家开始淘米,便听得门扇弹簧锁上一声‘喀嚓”。曾经海出现了!他像以往一样,提着那只皮包,平心静气地叫了一声:“都茗!”她猝然不知所措,只顾低头淘米。

    他将皮包放在小方桌上,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边脱外衣边继续往里走。她的心怦怦地急跳,竟然让这一阵来的懊悔与期望全部丢进了黄浦江,把一个女人的尊严压进了这样一声吼叫里:“出去!”他倏地站位了,有准备地朝她看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将外衣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走到她身边说;“都茗,我知道我错了。如果那天‘罗湖’跌停以后一敲开,就照你说的往外抛,也许抢到了一个机会,不至于输得这样惨。”

    都茗冷笑一声说;“什么惨不惨的!我知道,你等的是‘赢进’的指令!你心里只有那种女人!我算啥?啊!”

    曾经海装作听不懂,苦笑道:“你是我太太,钱又是你的,不该不听你的。”见他来认错,都茗的口气软了下来,可抑制不住地要把那股酸味酿成的讽刺挖苦,扔一点给他尝尝。想不到他故意装作莫知莫觉,气又来了,冷笑一声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们改我的账号密码就是为了对付我的嘛,哪说得上听我的话?”她再也没有胃口充当“马大嫂”了,把淘好的米往灶上一甩,“出去!”

    曾经海一路想过来,认定她最不能原谅他的就是这个。果然。“你们、你们”的,完全把这件事和邢景扯在一起了。他不想接这个茬,只是恳切地认错:“这件事,完全是我的疏忽。那天我为了你爸的生日去取款子,旁边站着几个年轻人盯着瞧,我担心密码泄漏了,当天就改了。那天,杭伟就通知我买进‘罗湖’,想不到,满脑子想看透支,回家商量的还是透支,挤着身家性命搏一记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和你说这件事儿呀,想不到……”说着声音竟哽咽了,“这次,就像死过了一回。要是你不提起,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做过这样一件事!可是,我明白,你生我的气,完全是应该的。这事搁在我身上,说不定闹得还要厉害。因为……”他真的动了感情,“因为,这笔款子,不是一般的款子,是你一生最珍贵的青春的代价啊!”

    “你既然知道……”都茗也忍不住了,竟“哇”地哭出了声。

    “对不起,都茗,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再碰痛你这块伤疤。”他从皮包里取出珍珠项链,打开绿红的鸡心形小盒子,排在掌心说,“都茗,对你,我只有抚平你心灵创痛的责任,而不能有一丁点儿别的。你瞧,记得你想有这样一条项链,我虽然落难了,穷得一无所有,可还是没有忘记,省下钱,给你买了这个!……”

    都茗愕然地睁大了眼。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没有想到,他还记着自己在不经心间流露的这个意愿!这串珍珠项链每一台颗都圆润、光洁、雪白,比她期望的不知要漂亮多少倍。这难道只是一串珍珠项链吗?!

    她忽然双手掩着脸蛋哭起来。“都茗,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他将项链放在桌上,扶住了她的肩膀,“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我做牛做马,也要归还你这笔钱!请你相信我,都茗!”是的,欠得太多了!八万!我不能让他用这串珍珠迷糊了双眼。起码,也要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于是,“哗”,她恨恨地将珍珠项链,连同鸡心形小盒子一起扫到了地上,背过身去哭得更加伤心了。

    以往,他们吵嘴,他说出这种知心话的时候,她总是边哭边骂边打,表示气出尽了,给他惩罚了,然后和好如初,晚上夫妻间恩爱得会更热烈,更疯狂。然而这一回远远不是这样。到底是一大笔一提起便会叫她心灵出血的钱哪!曾经海感到自己确实有点儿荒唐,不明白何以真会像鬼魅缠身一般,接二连三地干出背离自己生活信条的事情来。她对他的失望,完全在情理之中,光靠几句语言,是不会得到她的宽宥与谅解的。他弯腰拾起项链,藏进低柜的抽屉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安置自己,只好机械地抓起她淘了一半的米,到水斗边继续淘洗,然后汰洗青菜。就这样,他开始重操当年在家做“海底游鱼”时的家务,低声下气地治疗妻子心灵的创痛。

    无奈这创痛对于都茗,对于他,都太深太重了。一顿晚饭,沉闷无声,味同嚼蜡,任凭他怎样的话题,都不见她搭嘴;上了床,不说‘小别胜新婚”的欢娱,他也提不起精神来;都茗则始终将屁股对着他。聚在同一个斗室之内,仅仅维持着夫妻的名份。想起“滕百胜”说的“平常心”,想起心态的磨练,“能败者恒胜”的鼓励,希望她主动开口,把所余那二万元作资本去翻本。可她压根儿不提这句话,有的只是差他做这做那的命令。

    当年,游在海底,还能博得一个“好鱼”的美名,如今这条“鱼”重新回到海底里来了,而且一心想“游”出博她一灿的千姿百态来,却再也得不到她的欢心,成了一条只配在海底游动的“邋遢鱼”了。本想去向“偏头阿棒”收回辞职申请,回到机关去,可家庭内的这种处境,教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原来,一旦贬逐回到海底,就再也做不成“好鱼”了,只能成为一条“只配”游在海底的“邋遢鱼”。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人生选择,尤其是重新回到这种生活里来,像“扁头阿律”那样,巴结一头,独霸一方,该多好!不不不,在股市,通行的是“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那种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那么苦的后悔药都吃过了,还在乎这种选择?这仍然是一个心态问题。还是滕老先生说得对!重回股市,痛下决心去磨练心态,去彻底打扫这种说不尽的不甘心!

    曾经海决心咬紧牙关重蹈这只老虎口。仍旧到开泰公司找杭伟。他认定,找什么人都没有像找这只色迷迷的股票这样有话可说。如今,一变过去的心态,在这只股票面前,他直觉得自己是个债权人。

    杭伟正在操盘。见他来了,热情不减当初,仿佛所有的风暴都没有发生:“啊呀,好久不见了。你到哪儿去了?”

    曾经海淡淡地一笑:“我能到哪里去?”便在一旁坐下,递上一支卷烟。暗自抱定一条宗旨:对于“罗湖股份”的事,只能让他先开口,看他怎样解释。

    杭伟就是不说,只是指着电脑日K线图说:“你可以关注一下这一只股票。”曾经海早注意了。是“裕安”,房地产股。现价是九元六角,走势很强。

    “听说今年利润有很大增长,”杭伟生怕嘴闲着,面对电脑屏幕滔滔不绝,“瞧,庄家是在八元左右建仓的,他们打算炒到二十元。”

    “哦,”曾经海想起来了。在买进“罗湖股份”之前,曾经海听哪位券商说起过这只股,只是离开年报距离尚远而没有给以注意。应该说,在消息面的把握上,股市内很少有朋友超过杭伟的。原来庄家人驻了,不觉感慨地说,“可惜我没有资金了!”

    杭伟的双眼依然注视看电脑显示屏,责怪道:“你呀,一看情况不对,就要减仓的嘛,可你……唉,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股票了,怎么……”一口气往曾经海的胸口堵上来:这只股票!倒会抢主动权,“罗湖”的事反倒变成我的不是了!他真想回敬几句,可话到唇边,马上想到了邢景她们背后所给的“尊称”,便咽了下去:还是留着这条路,为日后翻身多扇门吧,要紧的是自己会照顾自己。

    于是叹了气说:“算啦,都过去了!不提了!”这几句话让杭伟放了心,说话也就显得很真诚:“算是付点学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准机会,有你东山再起的时候,人哪,只怕自己把自己打倒。你看我!”他发出“嗤”的一声,傲然一笑,“操那!”曾经海心一动:这只股票,居然和“滕百胜”殊途同归。

    又有朋友来访。曾经海起身告辞。杭伟破例地把朋友搁在一边,亲自送他到门口,像大阿哥那般亲亲切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只要心不灰,做好准备,发财的机会有的是。”

    曾经海告别杭伟下楼来。尽管没有具体帮助他如何东山再起的承诺,但想起这一阵来在家庭内外遭受到的种种冷遇,不能不忍住眼泪,从内心深处点出头来:不错,五年的铁窗生涯,换来的经验,够资格做一只“绩优股”。

    “曾老师!”曾经海冷丁抬起头。面前站着几位男土,年龄和他相仿,却都面生。他走红的时日,常去一些地方“解盘”,有不少股民认识他,并称他为“曾老师”的。碰到这种场合,他总是提心吊胆的。照他分析介绍的买进,赚了钱未必记得起他,更不说感谢他;十次中若有一次介绍错了,套牢了,或者亏进血本了,却会把他视作冤家对头,伺机挖苦地,嘲笑他,当众令他难堪。看来前市已收盘,股民正从交易大厅里涌出来。他不禁心神紧张,边客气地应答着“你好你好”,边加快了步子。一位皮肤黝黑,眉眼布局紧凑,使人想起乌骨鸡的中年汉子,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朝他递过一支卷烟来,小声地问道:“老曾,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此君还算忠厚友好。但曾经海只怕后面的人围上来,卷烟也不接,只丢下一声“你赶紧买一点‘裕安’吧”,便装出一副急事在身的匆忙,逃也似地往大门外走。

    “乌骨鸡”赶上来,还是轻声地:“就是现在这价位买进?”

    “不错。九元五角上下,正在回调。要买趁早!”弄不明白是“滕百胜”的告诫增添了杭伟言语的分量,还是杭伟的鼓气,使“滕百胜”的“胜己者,强也”的指点发出光华,回到家,他还在琢磨着“人只怕自己打倒自己”。不管会被谁打倒,眼下,问题的关键是须得有一笔继续入市的资金,哪怕拥有一二股,也算有了一个翻转地球的支点!他思前想后,除了继续要求都茗拿出那二万多块钱来之外,别无他途。可是能向他开这个口吗?怎样开口?……百无聊赖地,随便打开收音机听听股市收盘价。“罗湖”已经一蹶不振,相信“捂”的朋友一时还解不了套;“裕安”呢,比杭伟处看到的价格,竟上涨了三角多,百分之四点二!

    技术解盘的一位股评家,特地推荐“裕安”,说它刚刚结束盘整,蓄势以待新的突破。多好的一个东山再起的机遇!可没有资金就像没有水,再好的鱼也白搭!他下意识地悄悄地拉开低柜抽屉,看看那串珍珠是否还在原处。不见了。她已经收入她的首饰盒中了。这大大鼓舞了他向都茗开口的勇气,哪怕是暂借一下,帮他创造一点条件。为了制造开口的温馨气氛,他特地到小菜场去买了半斤她最爱吃的河虾,一瓶葡萄酒,把整个居室都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地等她回来。六点不到,都茗到家了,她一进门,马上感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哟,今天有哪位大人物光临呀?”

    他笑嘻嘻地说:“你呀!”

    她一怔:“谁?”

    他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

    她的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变,啐道:“走远一点!你搞什么百叶结!”她边说边脱去外衣,挂在门后,“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了。”

    她先发制人,曾经海有点儿措手不及。不过,他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仍能镇静地将这种玩笑继续下去,以退为进:“俗话说‘请客吃饭’。难道我们夫妻间互帮互助,也需要摆这种排场么?”

    她依然高度警觉:“很难说。”刀枪不入!曾经海的阵脚开始乱了。如果就在这儿拧住,有可能就此把自己的嘴巴封住。事已至此,七弯儿绕,躲躲闪闪,不如长驱直入,顺着梯子往上爬,把事情摊开来,以求得她的理解与支持。到底是夫妻!“是这样,”曾经海开始编故事,“今天有位朋友说要上门来看我。是我帮他出过一点主意,做股票赚到过钱的。我就把房间收拾了一下,不料他是专程送河虾来的,说是他的亲戚从乡下带来的。如今有这样的朋友,真是难得呀!”他坐到桌子旁,开酒瓶倒酒,“来来来,边吃边说。”

    都茗坐下来,默默地却将双眼盯着这种平素视作奢侈品的清水河虾,拿起筷子挟了一只,看得很细,仿佛研究是否真的是送上门来的礼物,然后动手剥壳。

    见气氛缓解,曾经海挟了一只最大最肥的送到她的碗里,继续把话往所定目标引:“他跟我说了许多话,使我很感动,很有启发。他说股市像战场,胜败总是有的,积下的经验就是财富,交了这么多学费退出来才是最冤枉的!”

    都茗剥着虾壳,静静地边听边吃。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不时往他的眉眼上扫。曾经海凭直觉感到她有着高度的警惕。但事情总有摊牌的时候。关键是用什么理性之光,照亮她的心灵!他把“滕百胜”的那些充满了智慧的鼓励,还有杭伟的从铁窗中获得的经验,全冒充成这位上门来的“朋友”的语言,娓娓地道给她听。并搬出“滕百胜”来加强说服力。

    “滕百胜”这个名字,对她是有影响力的。他说:“滕百胜也是这样说的……”她把剥了一半的河虾往桌子上一撂,截住他说:“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把那二万多块钱再给你,再去填那个无底洞!是不是?”

    曾经海哑了!原来她无时不睁大了眼,在卫护着那一笔钱!

    “我……”“别而七弯八绕地来灌我的米汤了!”她憋着一肚子怨气与疑惑,终于获得发泄的机会,“我知道你回到我身边来是做什么的。就是为了这笔钱!”

    曾经海脸上的肌肉一起痉挛起来:“你怎么会把我看成这样!你……”都茗就这样,一旦占了理,有了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后果地把能说的说出来,能做的做出来。见他生了气,身上那些沉积已久的压抑,越发恣意地反弹出来了:“我早看清楚了,我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块跳板。你回来,只是因为这块跳板还有一点用处!告诉你,你还欠我八万多。没有还我之前,别想拿我一分钱!”说罢转身进了房间,把门扇砰地关上。

    曾经海气得脑袋里一阵阵晕眩:这一只股票,这一只股票……他真想大叫大嚷地把对她的不满和怨恨统统倒出来,找回男人的那一份尊严。然而,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怪谁呢?“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好马不吃回头草”,早知道恶魔般的那颗心脏一直在当她的家,我根本就不该回来;回来了更不该把眼睛盯着她的口袋,自找钉子碰!
下 卷 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
    对都茗,曾经海总算彻底看透了。

    当天晚上,他就重新回到父母的家里。他暗自发誓:不翻过身来,绝不再和这个女人打交道。欠她八万块,我会还她的。不,八万块,这一居室让给她也绰绰有余了,算我遗弃她也好,算她赶走我也好,总算我在经济上没有沾她的便宜!但他不知何去何从。每日里闷头闷脑的,让无名的烦躁折磨自己,默诵《莫愁歌》也不再管用。每当夜深入静,跳到他眼前来的,还是邢景,伴随着邢景的那些恬淡、安详和幽深的静远……他多想去找她一吐胸中的块垒。可这样潦倒,哪好意思再见她?除非东山再起,有条件“解套”自由“换筹码”的时候再去找她。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资金呢?他想向父亲借,向亲友借。他相信,只要他开口,是不会被拒绝的,多一点少一点而已。可他不敢说服自己再违反初入股市就为自己制订的这道禁令。算了吧,天底下不是只有股市才能帮你东山再起的。“粗布衣,菜饭饱”的“快活”,对“富贵荣华”的鄙弃,虽然没有在医院里初读《莫愁歌》时那样令他着迷,但他还是想到去收回辞职申请,重操旧业,拿出卧薪尝胆、甘做海底游鱼的决心和勇气来从头开始。如今有权力就有一切,虽然比“扁头阿棒”晚了一拍,可那儿到底已经费了不少功大,铺了几级台阶,只要耐心地、含辛茹苦地继续一级级爬上去,你终会有一天手握大权的。

    这也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啊!不,不能。这一回头,等于向世人宣告我彻底的失败,证明作实在是一碗没有出息的“回汤豆腐”,一条只配躲在深深的海底打转的“邋遢鱼”!应该另外寻找门路。他不信偌大一个世界,没有他曾经海走的坦途。

    他像只没有航向的小舢板,在茫茫人海里漂。他留恋海发证券公司,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在那儿。但又怕到那儿;想在那儿听到女人的说笑声,可又怕听到。矛盾归矛盾,但总是身不由己地朝那儿漂,每次都是将要逼近,便蜇回了身。那天,他耳畔回荡着女人的声音,脑子里转着“裕安”股票到底怎样,慢慢地漂到离那儿不远处,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和身后的一位女士打了一个照面。这不是“收购板块”里的张老师张瑞玉嘛!她那始终像蕴含着讥诮的双唇,显出一种特别值得讥消的样子,正朝着他笑呢。他惊喜地叫道:“张老师!”张瑞迁补哧笑了出来:“老曾哪,我在后面看看很像你?他说:“到证券公司去?怎么只你一个?”

    张瑞玉说:“不不,我去给儿子买只铅笔盒子。你好吗?”一双漂亮的双皮眼像两道闪电,从他的眉眼扫到他的双脚。好像在审察他的变化。“好好,就这样子。”他怕她再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话题,想转过谈锋探听探听邢景的消息。说真的,她们都知道他心脏病发作;却不知邢景对此持什么态度。不料,张老师含蓄地一笑,倒问了这么一句;“近来见到过小邢吗?”

    曾经海一怔:“谁?”

    她神秘地笑了笑:“邢景呀!”

    曾经海浑身一震:“没有!她不是在你们学校上班吗?”

    张瑞玉笑道:“她走了。”

    他急问:“到哪儿去了?”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可终于只神秘地笑了笑说:“反正,碰到她的话,就代我们向她问问好,说我们都很想念她。”便匆匆告辞。

    曾经海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朦朦胧胧地总觉得邢景的“失踪”,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位张老师故意对他隐瞒着什么。惘然转过身,愈咀嚼,愈觉得张瑞玉的问话和笑容所包含的东西丰富得很。他想,是因为我的破产,叫邢景失望而去;还是我们的所谓“桃色传闻”,使她失去了为人师表的资格被炒了鱿鱼?是在我昏迷的日子,因为密码的修改,都茗醋罐子打破,一时失控找到了她,发生了什么……他吃不准。久积于心的思念与失落并存的感觉,又加上了莫名的猜疑、歉疚,直使他喘不过气来。

    曾经海终于重新转过身,直奔海发证券公司。他打算多找几个人问问。自然只能找“收购板块”中的老师她们去问。可惜,不见这个“板块”中的任何人。却见“裕安股份”确如杭伟所说,正在震荡上扬,往十元上方突破,走得相当扎实。

    他不敢久留,拖着灌满铅块似的双腿回到家里,直觉得自己像一只突然宣布亏损的股票,一下子伸出无数双看不见的手,使劲地把他在外抛。

    他倒头躺到床上,竭力把刚才海发证券公司营业大厅里那些攒动者的脑袋,液晶显示屏上红绿相间、变化无常的股价,张瑞玉的笑,统统压到他的身子下面。

    它们给压住了。可他也跟着往下沉,往下沉,说不清是他压着它们,还是它们淹没了他……“经海,经海!”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睁开眼。是母亲站在他的面前。

    “经海,给你……”母亲将几张浅蓝色的纸片送到他的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曾经海看清了,是几张定期储蓄单。这是妈多年积下来的。她只瞒老伴,却不瞒他,因为她不懂银行存取手续,都是叫他悄悄代办的。他做股票顺利那一阵,父亲将家里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她沉不住气了,趁父亲不在眼前的时候,要他拿去帮她钱生钱。那时候,他的资金雄厚,不在乎这一二万元钱,而且定期的都没有到期,就说到期以后再说吧。不久便发生了“罗湖股份”的事。这时候冒出这笔钱,他的眼睛不禁一亮,一骨碌坐起来,问道:“给我?”?

    ‘哦……”母亲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见儿子回去和媳妇重新过日子,可是过不了几天又突然回来了,仍要她理出那张单人钢丝床来给他用,不禁问:“怎么啦,都茗她……”

    他吼了一声:“别提她了!反正……”她再也不敢问,知道砸了的砂锅就是这样难以修补。见他整天闷头闷脑的,她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想翻本,可又不愿向人借钱。她害怕股市,可也不愿儿子这样痛苦地过日子。几次想到自己这笔私房钱。她和他父亲一样,闻股色变,草木皆兵。可是为了能够减轻儿子的痛苦,她还是拿出了这笔钱。她不敢也不愿说明是给他再去炒股的,只想拿它把儿子这只断线似的风筝牵在自己手里;或者说,拿它医治儿子心灵的创伤,不管他怎么用!“我知道你日子不好过,可又不肯回原来的写字间去,整天像没头苍蝇似的,我心里难受啊!……我老了,我有劳保,有你和你姐姐,用不到这笔钱。你就拿去用吧,做生意也好,做点……别的事也好……随你……”

    “不不不,妈!”他赶紧把存单塞回母亲怀里,“这是你辛辛苦苦积了一辈子的钱,我不能要!”

    母亲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说:“那就算是借你的……不用利息,你实在不想借,你就代我……”

    “代你?”

    “代我……”母亲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代做股票”这句话,她不能拿钱鼓励他再入股市,除非他自己还想进去,“……代我买点国库券也可以,代我转成定期也可以……反正银行利息这么低,随你……”这都是他亲自帮她到银行办的,是她从牙缝里,从小菜篮子里,一分一分抠下的,一共一万六千多元。他把这几张定期储蓄单翻了一下,有的已经到期,有的还差几个月。他看看母亲那张慈祥的、曾经对自己倾注着多大期望的眉眼,又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百感交集.说:“妈.让我想一想吧……”一头是母亲血汗钱的沉重,一头是正走强的“裕安股份”的诱惑,此起彼落,不断地在他心头摇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终于怀着恍惚的、卑视自己的心情,将定期储蓄全部兑成现金。因为来不及申请磁卡,就先借海发公司大户室那位忠厚踏实的老邬的账号,买进了一千五百股“裕安”。重新入市,他不太愿意呆在原先那个大户室,散户室认得他的人毕竟少,所以多数时间他就挤在大厅里看。“裕安”的每一分涨跌,股指的每一点波动,都会拨动他的心弦,或松或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没有忘记“滕百胜”的“平常心”,可他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亲的钱,不管是代母亲做还是借母亲的钱翻本,母亲积蓄这一笔钱的艰难情景,走马灯似的在他的眼前轮番出现。是炎夏的一个黄昏,他记不起是干什么去的了。他和妈妈的衬衣全被汗水浸透了,口渴得像火烧。他要求妈妈买棒冰。妈妈取出了钱包,却只数出了四分钱给他买一根,他知道妈妈舍不得,拿棒冰送到她的嘴边“妈,你咬一口。”她却抓起他的手,往他口里塞:“你吃,妈不渴!”他吃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她的一个动作: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双唇!还有那一回奶奶病在医院,她带他去探望,走一站上电车,是四分车钱,多乘一站就得七分,为了省下三分钱,她总是带他走那一站特别特别漫长的路……好在正像杭伟所介绍的,“裕安”在小幅震荡中不断上涨。当涨到了十一元时。他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未。虽然,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动声色的,但悄悄跟着他买的散户仍然不少。随着“裕安股份”的不断上涨,跟进的人也逐渐聚集在他的身边了。

    满额皱纹的“小老头”悄悄地问:“老曾,‘裕安’能涨几档?”

    曾经海问:“你买了?”

    “跟着你买的。”站在一边的小胡子小乔笑嘻嘻地紧接着说:“我也买了。”

    风韵犹存的张女士显然和他们属于同一“板块”,也笑着说:“我们都买了。”

    曾经海心里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想了想说:“据说,能到二十一元。”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发了亮:“真的?”

    旁边有一位中年汉子提醒:“听说,‘裕安’技术指标不太好呢,高得吓煞人,马上要回调了,还是当心一些好。”这是实话。对于股票K线图上的技术指标,什么年线,月线,中轨线,上轨线,下轨线……一直到什么“神秘数字”、经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论,曾经海都研究过,既信又不信的。从纯技术来看,“裕安”是到回调的价位了。可曾经海也知道,强势股在上升的时候,庄家为了避免散户根据技术指标抢在他们前面抛售,故意将技术指标打乱,使跟风抬轿者捉摸不透,无章可循,只能抛开了技术面。只有到价位“到顶”,也就是到庄家秘密预定的目标价的时候,技术指标才成为进退去留的重要参照。“裕安”如今处于强势中还是到了在家出货的时候,他正想了解呢,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插了嘴:“嗤,什么技术指标!技术指标是死的,消息面才是活的,它从来就是消息面的奴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是庄家手里赚钱的工具,庄家是可以在盘子里修正技术指标的嘛,太相信,赚不了大钱!”

    这话仿佛代曾经海作了回答,也仿佛帮他找到了脱逃的理由,曾经海心弦一松,说:“对对对,这位朋友说的对极。只要没有利空的消息,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会有问题的。你看,走势很强。”旁边的股民们纷纷向他围过来。

    “小老头”却急急忙忙地冲出人圈,跑到窗口前,再去下单补进几百股。小胡子小乔跟着也去买进。如果说,过去,邢景她们背后叫他“叛徒”是因为他的无可奈何,这回却是蓄意的了。曾经海感到自己很卑鄙,比垃圾股还要垃圾股!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补买的张女士说:“当心,股市变化莫测,千万别追涨,叫他们也不要追涨,有的是机会!”

    然后像想起什么,转过身子急急忙忙地脱离了包围。“裕安”冲到了又一个历史高位,直逼十八元。母亲看他吃棒冰时,舌头舔了一下双唇的情景,在曾经海心里越发丝缠藤绕般地难以摆脱了。他蓄意绕开杭伟,由自己作出决断。他一向自诩为曾经沧海、接受过风雨洗礼的,可这一回,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术指标,却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将心弦绷得弓弦一般紧,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还是一个人。下午,听说又有利空消息将出台,是处罚一家违规金融机构的。他觉得不能太贪了,应该到大户室看住行情,抓个好价抛出去。刚经过交易大厅门口,‘小胡子”突然从大厅里扑出来,紧跟着“小老头”们一齐出来包围了他,像唱赞歌,又像摸底。

    小老头说:“老曾,‘裕安’真是只好股票呀!你看一直在涨!”张女士提心吊胆地问:“真能到二十一元?”面对这局面,曾经海不知话语是怎样从舌尖跳出来的:“是的是的!”

    小乔追问:“消息可靠?”曾经海苦笑着说:“怎么说呢?要打包票,我可不敢!”张女士立刻伸出手指,直戳“小胡子”的脑门:“你也是!要老曾介绍女朋友,还要包养儿子,以后他还敢给我们提供消息啊?”趁他们内哄的机会,曾经海急忙脱身。张女士在他身后叫道:“老曾,老曾!最近消息面怎样?……”曾经海装作没有听见,径自往楼上大户室奔。他已不属于这家公司的大户,曾经拥有的那个座位,早被一位年纪很轻的新主人所占有,他只能作为客串的客人,老邬的朋友,到隔壁坐在老邬的旁边看。老邬果然是一位厚道人,在关注自己几只股票的同时,不时让他看“裕安”的股价走势。大盘走势相当强,“裕安”也继续在上涨。如今,对于这只股票,消息面、技术面都是看空的了。这样一个数字,像一把尺子,树在他的面前:十九元五角。抗伟说二十元,我到十九元五角就抛!他张大眼,每涨一分,心弦就绷紧一分;每往下跌一分,心就一阵冷。跟着这一冷一紧,他仿佛变成了一根硬邦邦、冷冰冰的冰棍,又似乎变成那一串串鲜红的、热得滚烫的“裕安股份”……隐隐地,“滕百胜”出来告诫:平常心,平常心!要有一颗平常心!

    可惜,声音是那么微弱,那样短暂,瞬息出现,便给鲜红火热的价格,或者冰冷的棒冰吞噬了……十九元五角!真的到了!他开始抛售,几百股几百股地抛售出去,既能保卫“胜利果实”,又争取利润的最大化。忽然他发现抛出了一笔,十九元二角,低了二角,竟达十一万股!紧接着又是一笔,十万零六千!经验告诉他,庄家开始出货了。他毫不犹豫地,也以十九元二角全数抛光。他的手微微发着抖。他赚了一万二,母亲存款的百分之六十二。尽管知道“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但他还没有从股票的角色中转换过来似的,也好像在再次考察杭伟的为人以及大盘要下调的消息,端坐不动,继续看“裕安”的变化。他越看越感到安慰。大盘走强,“裕安”却继续下跌,不断地下跌!就像刚才所见,十几万十几万地往外抛,半个小时内,跌到接近停板,再次拉上去,然而,庄家抛盘的事实已经公开化了,股价再也无力回到他最后抛售的那笔的价位上了。他头几笔售价成了全日最高成交价!他兴奋。虽然所获还不如他在“罗湖股份”上损失的一个零头,然而,所获得的安慰,将他近来失败的痛苦,消解了许多。

    收盘了。他告别老邬下楼,散户们从大厅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外交流着前市行情。他仍然沉浸在获利脱身的欣喜中,不防被人拉住了胳膊。是“小老头”。谦恭中注满了困惑:“‘裕安’怎么啦?真给炒到头了?”曾经海说;“是差不多了。”

    “啊?!”“小老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跑了?”?

    曾经海说:“跑了!”

    “他妈的,你不是给我们吃药嘛!”小乔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说到二十一元的嘛!开盘前你还说……”

    曾经海这才想到这一批追星族。张女士,老方,小陈,都包围过来了。小乔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袖子橹到肘子上,很有揪住他前襟论理的味道。他赶紧突围。小乔的咒骂紧迫而来:“竟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小乔把那位帮他否定技术面的“眼镜”看成他的同伙,像马路骗子,暗中联手欺骗他们了。曾经海很恼火。想回过身去,说明他并没有如此卑鄙,并将这只说变就变的野猫脸,拖到交易大厅,叫他看看所有证券公司都张贴的那幅警告性提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市面上所传消息、所作言论,都是“仅供参考”的,连这都不懂,哪有资格骂狗。可转念一想,“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如今我这只股票,正处于人生弱市中,骂我是雇人联手“撬边”的马路骗子,就是马路骗子,不如狗就不如狗。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我总算有了东山再起的第一笔资本。

    曾经海离开了海发证券公司,“雇人撬边”,“操他妈的,狗都不如”,却一直在曾经海的耳边回响,叫他想起了“叛徒”,想起了邢景。晚上做梦还在想,不仅想,而且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癞皮狗,像叛徒一样在地上爬着,钻到最肮脏的角落里去寻找肉骨头啃着。以致不敢再到海发证券公司去,远道赶到了开泰。他不敢到“滕百胜”房间里去,他所做的,正好和“滕百胜”的告诫相反,离开“平常心”越发远了。他只想找杭伟。杭伟并不知道他也买了“裕安”。

    但如今,他觉得可以接触的只有杭伟这样的朋友。杭伟昨天已经将大部分“裕安”抛出,可见了曾经海,开口就骂朋友:操他姐的,提前出货了!弄得我很被动。瞧!

    的确,转过电脑显示屏给曾经海看的还是“裕安”,他正在等候反抽的机会继续抛售。可今天只有十六元了。虽然还是盈利的,但无异于“那位朋友”将他口袋用的钱扒走了一半。

    曾经海似乎又明白了股市上的一些道理。略微淡化了一些从“叛徒”到“狗都不如”的“马路骗子”的痛苦。到他离开开泰,大盘还是在强势震荡,而“裕安”已经接近跌停板了。曾经海怀着轻松的心情,汇进结束了前市交易的股民中。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老曾!”他定神一看,是那天在开泰门口要求他推荐股票的“乌骨鸡”!他的心弦本能地一紧:“啊……你好!”

    “我到处找你!”“乌骨鸡”又是毫不通融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我要请你的客!你那天推荐的‘裕安’,真准!只两天,将我的亏空全补上了!”

    同样一片天,这儿却艳阳高照!曾经海的心一松:“啊,恭喜了!”“多亏了你呀!我要谢谢你!走,这就到春都酒家!”

    “别客气。靠的是你自己运气。”曾经海说,“到你再发财以后吧!”

    “不不不,”“乌骨鸡”说得很恳切,“这回你不只帮我赚了钱,可以说给了我一条生路!真的,要不,我就惨了!”

    “这话怎么说?”

    “到春都坐下来慢慢聊!赏光吗?”

    “这还有什么说的,”曾经海说,“走吧,去聊聊!”酬酢中,曾经海才知道“乌骨鸡”有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经历。

    “乌骨鸡”大名陈世伦,是一家机械厂的副厂长,为人无城府,热忱如火,是条血性汉子。这些年机械工业不景气,厂里年年亏损,负债累累,面临倒闭的威胁。走投无路中,他提议拿一百多万贷款,到股市求利,并毛遂自荐,让他来当操盘手,至少不让或少让职工下岗。职工们一听,立刻赞成。他是早期股民之一,对股市“家族成员”了如指掌,看得懂K线图,善于做技术分析,一说起股市行情便滔滔不绝。能够为大伙冒如此大风险,不是英雄,也是天大的善举。走投无路的厂长问道:你凭什么担保只赢不输?不愧是个血性汉子,陈世伦拍着胸脯说:我立下军令状,要是亏了,你们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公职,我可以拿我家产作保!他真的这样做了。职工们不仅答应了他,而且纷纷将自己的存款从银行取出,一起交给他去鼓捣,总计在三百万元左右。可是他偏在管理层这次反对过度投机的举措中亏了,十损其五,而且这次管理层有明文规定,不得将银行贷款投入股市,违者重罚。他陷入了四面楚歌,正不知该如何去见江东父老的时候,一只“裕安股份”,帮他力挽狂澜,他不求价位到顶,下跌前他已全部盈利出局了。他怎么不对曾经海感激万分?

    “乌骨鸡”的脸,给酒精烧得发了紫,颤巍巍地举起了杯子说:“真的,老曾,是你把我拉上岸的。我这个人哪,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曾经海听着,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他又想起了“滕百胜”的平常心。他从“叛徒”沦为“癞皮狗”一般的“马路骗子”的体会里,明白了对面这位朋友成败的原因。只有自己的本钱,才能在股市里自由驰骋,游刃有余.主宰人生。

    既然此公是个知恩必报的君子,曾经海忍不住地想把这些感触倾吐出来,供他参考,不表明自己是谦谦君子,也不至于辜负他款待的这一顿酒饭。“喝,喝!”“乌骨鸡”给他倒酒,挟菜,然后换了一个话题,“你说,大势怎么样?”

    “因为管理层还要清理证券市场,近期不会有行情,”曾经海老老实实地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嘛,”“乌骨鸡’”感叹道,“银行贷款一归还,我想趁机脱身。”

    “对,见好就收吧,”曾经海一如面对知己,把压抑在胸臆的那些感慨倒了出来,然后说,“千万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不要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乌骨鸡”说:“是的是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一回,我做亏了时候,同事们那一副副眉眼呀,活像他们的血汗钱都让我变着法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似的,把我过去给他们的好处全丢进黄浦江了。我听你的!要炒,也拿自己的钱炒!在这些爷叔阿姨面前,逞什么英雄!”

    两人越谈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乌骨鸡”请出租车把醉醺醺的曾经海送到弄堂口时,都快十一点了。出租车开走了,弄堂口却有两个汉子,压低了嗓门在争吵,一个说你讲定是给我三成的,你不能赖账!一个说谁赖你了,我说的是二八分账。一听就是拉到生意以后,为佣金发生了矛盾。开头,曾经海也没有当一回事,回家往床上一倒,本希望借助醉意,睡个囫囵觉的,可一躺到床上,酒力就像消退了,越睡越清醒。弄堂口这两条汉子的争吵,竟和“乌骨鸡”搅在一起了,一起搅进来的还有海发证券公司的宫经理。曾经海你真傻!既然“弱市不怕跌”,“跌”到都当上癫皮狗啦,为什么不鼓动这只知恩必报的“乌骨鸡”继续给单位操盘,然后悄悄将他从开泰公司拉到海发公司,作为我的成绩向宫经理提取回佣呢?拉住这些户头积累资金,总要比骗小乔、小老头们这些小散户能够通得过自己的良心啊!很好!反正“股市里的事情,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明天,先找宫经理,念在当年的情分上,从获取回佣开始,帮我重振旗鼓,然后找“乌骨鸡”,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整个调子转过来。至于小乔、小老头那批对我失望了的“追星族”,既然愿做“癫皮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翻了身,腰缠万贯的时候,“癞皮狗”也就变成麒麟了。
下 卷 五、股市被称为股海,不仅因为其深难测,还因为它拒绝所有单一与重复
    宫经理果然是一位重情分、讲义气、有眼光的女性,她原以为曾经海的太太提走所有余款,撤消了账号,从此不会再有交往了。今天见曾经海突然登门拜访,意外的高兴。不说别的,先是连声为没有上医院探望自咎,然后便为“催促尊夫人平仓”道歉,说她迫于规定不能不那样做。

    曾经海说,那是你忠于职守,哪能怪你,只怪内人不懂规矩。这一来,双方的感情马上缝合如初。曾经海的要求一提出,马上得到她的首肯,说你拉过来的客户,每月成交额只要超过三百万,就可以从手续费中提取百分之零点二到五的回扣,“尽我努力,帮你东山再起。”曾经海当天就去找“乌骨鸡”。舍不得花钱进饭店,就在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走道上说话。只抽了两根卷烟,便把调子扳过来了。他说:“我昨晚给你想了想,你还是该留在股市。单位白给你这种赚钱机会,丢了可惜。”

    “乌骨鸡”说:“我也想过了,在股市混了这许多年,要退出也难。下过几次决心,清仓还不到一个礼拜,手又发痒了。就像瘟君子戒烟,戒掉很难。我可以不挪贷款给厂里做,可是不给同事们操作,我开不了口,开口了大家也不会同意。”

    曾经海说:“是呀,我对股票市场也看清楚了。这几个月的回调,都是管理层怕泡沫经济泛滥,限制过度投机,让市场规范化、法制化所做的努力,归根结底是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对我们中小散户是有好处的,就看你怎么做了。”

    “乌骨鸡”说;“不错,以后要请你多出点主意。”

    “这当然。”水到渠成,曾经海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乌骨鸡”果然是位感恩图报的男子汉,一听他的要求,满口答应。当天就到海发证券公司重开了一个沪股账号,除了不能任意转户的深圳股票之外,悄悄地都转了过来。他在股市泡得久了,自有一大批股友,有的破落了,在股市成了散兵游勇;有的成了拥有数百万资金的大户。因为他心热重义气.不耍小聪明,所以虽然没有发大财,却始终拥有这批朋友。他对曾经海拍胸脯:“我不吹牛,在我们区,少说也有一半证券公司营业部有我的朋友,给你多拉几个过来,不要一年半载,保证你重新回到大户室。”

    “乌骨鸡”到海发证券公司来了。为了能达到月三百万成交额,曾经海不断地给他送来信息,快进快出,做短线。虽然累,可是也略有增长。为了及时获得信息,曾经海置办了一架寻呼机。可惜“乌骨鸡”拉来的其他朋友,却没有这么驯顺地听他调遣。好在有些人曾经听过他的“股市解盘”,其中有一位是在城市证券公司中户室的叫丰乐诗的女士,儿子高中毕业就到美国念书去了,丈夫姓蔡,是改革开放最早的一批得益者,十多年来,始终在外走南闯北经商,生意很红火,成了一家物资公司的总经理,自然,花天酒地的,把她晾在家里独守空房。她请人打听过他的“金丝鸟”,闹过几次,闹到非跟他一起去经商不可。

    蔡老板火了,丢给她一百万,说你把这笔钱变成二百万的时候,我听你的。要不,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守在家里,或者就此分手。

    她答应了。她听从弟弟的主意进了股市,据说做股票是最能见效的。可惜弟弟对于股票买卖是只三脚猫,屡买屡套,一百多万资金,如今只剩下一半了。她甩开了弟弟,留在股市害怕,割肉离场却又心不甘。自从在股评家解盘会上结识了“乌骨鸡”以后,她才对股票稍稍入门。

    可去拉她转换地盘的时候,她却又一个劲地摇头。她对男人具有一种天生的警惕,生怕搬来搬去的搬进了圈套。她说,“我倒是想请曾先生给我出点主意,帮我解套,最好能帮我赚回来,我给他提成吧,百分之十,要是亏了……”“乌骨鸡”说:“他很稳的,不大会亏!”

    “他自己都被打穿了,成了‘塌底户’,谁不知道?”车女士断然反驳,“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人是很难预料的。这样吧,我先给他十万,让他帮我操作试试。要是行,我照你说的办。”

    “乌骨鸡”把话捎给曾经海,建议见面谈谈。曾经海摇着头说:“算了吧,有一颗平常心才能炒得好,这样一块千斤石头压在头上,不输也要输。”

    “乌骨鸡”笑着说:“话是对的,不过真正的高手,是不受心理影响的。在任何条件面前,都怀有一颗平常心,这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

    曾经海想不到“乌骨鸡”会说出这一番富于哲理的话来,他睁大了眼,像第一次认识这位朋友。“乌骨鸡”问:“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曾经海说:“让我想一想。”曾经诲脑子里翻江倒海了一整夜。他把“滕百胜”说的话倒出来细细咀嚼了一遍。“滕百胜”就是要他“磨练”。属于自己的资金,需要磨练,这只是初级的磨练,“乌骨鸡”提出的,是高层次的磨练。这种磨练不仅为了赚钱,更要紧的是怎样赚到自我!也就是说,怎样真正当生活的主人,主宰生活,主宰人生!

    对“乌骨鸡”的热情介绍,不仅应该应承,而且要在这个变幻莫测,风险最大的风口浪尖,给自己施加压力:保证只赢不亏,这才是真正能够“胜己”的“强者”!他答应了。

    丰乐诗正如她的姓,丰腴得颇性感,四十开外,可以当他的老大姐,却仍不失女人风韵。正像她拥有的这笔巨款,一般男人都会对她驻足睇视的。可她对男人,却处处设防,给曾经海的十万,不是现金,而是一大堆被套牢的股票。十万,算一算,共有十五只。按买入价计算,该是二十三万,时值还不到十万。曾经海问:“可用的资金一点都没有?”

    丰乐诗说:“我不是说全给套牢了嘛!我请你来,就是先帮我解套的嘛!”不错,“乌骨鸡”是这样说的,他却忽略了。这分明是一块火炭,曾经海动摇了,想趁早抽身,无奈这个弯很难转过来。想了想说:“你让我研究一下再做最后决定,好不好?”

    丰乐诗说:“当然可以。”曾经海细细排了队,这十五只股票多半是曾经风光过一阵,甚至至今仍有股市“领头羊”之称的绩优股,也有少量的“垃圾股”,套得都很深。如果按照以不变应万变的长“捂”法,那些绩优股自然会解套。可要立马见效,他真有一筹莫展之感。他阅读了好多书,什么差价自救法,什么寻找相同价位的或低于被套价位的更换筹码法……权衡利弊,都觉得没有充分把握。第三天,才带了一个稳扎稳打,给自己保险系数打得很大的办法,去找丰乐诗,说;“蔡太太,暂时不签合同,让我先做你的参谋。我给你出主意,你自己操作。报酬嘛,看着办吧。”为了这些股票,丰乐诗有过病急乱投医的经历,花过钱,上过当。这一回,既不破费,而且如何操作掌握在自己手上,完全是“宝大祥”之举,她自然答应。

    “不过,”曾经海说,“你尽可能地按照我的主意办。”丰乐诗想了想说:“可以。”在交换了电话号码以后,曾经海说:“希望我们合作成功。”“好,我不会亏待你的!”丰乐诗再说了一遍。

    这位阔太太以为这位炒手马上就会开出一张张药方来的,不料,曾经海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蓝皮小本子,把她这一堆股票全部抄了下来,名称、数量、买进的价位等等,然后留下一句“你等我的电话吧”就告辞了。这一等,等了一个星期。开头,她还认真地等着,可是三天一过,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是因为她这一摊子“垃圾”太棘手,借口脱身,便是这个男人手法老到。男人钓女人,用的都是这种手法。根据经验,她绝不能主动打电话去,只要略微显示一下离不开他的样子,他就可能成为一团湿面团,叫她甩不掉,然后成为他的猎物。在这方面,她丈夫的消息灵着哩,她可不能给这个死鬼以口实,让他用这一百万出局了结。

    反正,这堆股票正如她的婚姻,套着也就套着。第八天,电话却突然来了。她有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外惊喜。曾经海直截了当,叫她在九元三角的价位上立刻抛掉所有的“东风百货”。她问买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买,把资金抓抓紧。她说,不是换筹码,跑掉干什么?正在涨呀!他说马上要跌了,你赶紧抛!她还不相信,说这价位抛可是割肉的呀,而且,这一刀割得很惨,每股净亏七元。曾经海说我知道割得惨,我不是要你听我的吗?割,赶紧割!她问,别的要割肉吗?他说就这只“东风百货”,别的什么时候割,等我的电话。她想了想这是他的头一道指令,不能不先听他的,否则合作就算吹了。说真的,对他这一只未免让人失望的电话,她还不敢不听。她照办了。果然,刚抛掉,“东风百货”股价就开始回落,而且一路回落!

    她惊喜得“哇”地叫起来:“这人真神了!”过了一天,曾经海的电话又来了,同样直来直去,十分自信地要她抛掉“天韵股份”。依然不是换筹码,而是要她把资金抓在手里。她照办了。不过,这一回,这只“天韵股份”的价格却继续往上涨。她心疼,好在涨得不多,也就算了。过了三天,他的电话才来,要她同样割肉跑掉另外两只股票,还是只出不进。她心疼得想不通,这几万元什么也不买,不是资金闲搁吗,既不解套,也不帮她赚钱,算哪一章?她不禁问道:到什么时候买进?他还是说不急不急,你等我电话。她怀疑起来了,去找弟弟商量。弟弟是个中学教师,为人忒老实,说要打听打听这个角色。既然是“乌骨鸡”介绍的,先从“乌骨鸡”打听起。据她所知,“乌骨鸡”始终是满仓的,快进快出十分顺利,有的消息还是这个曾经海提供的!于是打电话给“乌骨鸡”探听虚实。“乌骨鸡”也不知道她的用意,只说,买,怎么不买呢?我刚才还买进了一万股“银信”呢,做个短差!她挂上电话,真想跟着“乌骨鸡”来一个快进快出。但转念一想,明人不做暗事,要买,也要跟曾经海打了招呼再买。要不,刚买进,他来一只电话说要买进别的什么,还要不要继续合作?这些割了的“肉”,到哪儿去补回来?她打电话给曾经海,只说,她想买进“银信”,听说这只股票不错。

    曾经海说,谁叫你买这只股票的?你再等一等!她克制不住了,说“乌骨鸡”建议我买的,反正不买资金也闲着。

    他苦笑着说,我一听就想到“乌骨鸡”了。是我叫他买这只股票的。她不高兴了,说你是怎么搞的?到底是在耍“乌骨鸡”,还是在耍我?他说,你们俩我一个都不想耍,真的。我叫“乌骨鸡”买进是对的,叫你不要买也是对的。

    她说你把我当成小孩子?老娘送入股市时间虽不算长,可也有两年多了!不见苗结果,也见树开花。没见到你这种神乎其神的人。

    他苦笑道,我知道。可你不明白,股海所以叫做海,不仅仅因为它风急浪险,深不可测,还因为它拒绝一切单一与重复。“鸡骨鸡”善于做短线,而且他过去做过这只“银信”对它的脾气摸得很透。你不行,你没有法子跟着他跑进跑出。弄得不好,买别的股票机会倒错过了。

    她的口气和缓了,说,我是因为资金闲着可惜呀!他笑起来说,股市这地方,有时候,抓紧钱袋,也是生财之道。她说,又摆噱头了!他说,真的,你慢慢会懂的。我已经看中了一只股票,保证让你把割了的肉都长回来,而且能够大赚一笔的。到时候,你就别忘了请我上大千美食林就得了。她全线退却,说好吧,我已经被你割得血淋淋的了,不听也得听你了。

    当天下午刚开盘,丰乐诗就接到了曾经海的电话,叫她把前期抛掉的所有股票所得的九万八千元资金.在七元三角的价位上买进“巴山矿业”。这是一只上市不久的新股,一直不太景气地阴跌。她虽有些犹犹豫豫的,可还是照办了。没有料到,一买进就开始上涨。到收盘时涨到了七元五角九了。第二、第三天连着上涨,都接近于涨停板,已经全部解套,再涨,便是盈利了!这位一心要在男人面前争口气的女人,早被套得无所适从了,这时全身都给松了绑似的,连喊这人真神,这人真神!只后悔当初没有拿全部套牢的股票交给他。好在已经找到了活神仙,前景一片灿烂。急急忙忙地打电话去,请他吃饭,讨教到底有什么窍门。

    曾经海按时来了。这是华灯初上的夜晚。丰乐诗挑选的是比大千美食林更有派头的花园饭店。她很谨慎,特意请弟弟作陪,也顺便让弟弟学一点本事,弟弟不知为什么事耽搁了,他倒先到了。乍一见,他瘦得双颊坍陷,眼圈周围一抹灰蒙蒙的,头发蓬乱,拖着一双积满了灰土的旧皮鞋,叫她差一点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人。
下 卷 六、进入股市,下者输钱,中者赢钱,上者赚取自我
    曾经海正在经受着里里外外狂风恶浪的洗礼。

    那天,都茗离开餐桌,砰地关上房门以后,只觉得一阵当场戳穿了把戏的痛快。可没有料到曾经海比她更绝,当晚就回到他父母亲身边去了。破镜重圆的努力成了泡影,她后悔了。

    后悔的不是拒绝了他的要求,而是自己的方式太蠢。为什么不拿股市所给的惨重教训,劝他远离股市另找赚钱的路子呢?如今的上海,像他这样拥有外资企业经营经验,又有行政工作阅历的年轻人,哪儿不能去?哪儿不能将这一笔亏损补回来?这种规劝,既表示了你的大度,妻子的关爱,又保存了你仅有的这二万多“青春补偿费”的完整,家庭的完整,你为什么这样蠢?你为什么这样任性?真的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吗?……她后悔得通宵没有睡着,期盼他冷静后回家来,又思索着找什么借口,不露痕迹地和他恢复对话。可惜,他一去如黄鹤!面对那一盘基本上没有吃的清水虾,她又气又恨又急又怨,哭不出笑不出的,几次想给他打电话,可抓起话筒又摘下了,总觉得这样做太掉身价了。她像生了一场大病,吃不下,睡不着。失魂落魄似的怀着某种期待,盼他回来。

    那天下班,刚进家门就听见电话铃在响。她不顾一切地扑到电话机边,抓起话筒,希望听到他的声音。不料却是一位女十,一开口就问曾经海在吗。她很失望,气呼呼地说不在!对方问你是不是曾太太。不知怎的,她不说是,却反问你有什么事请就说吧!

    原来是他单位总务科的,说曾经海在机关厂作还不到三年,既然辞职了,房子是应当收回的。她特来通知归还期限,请做好准备,等等。太意外了。她一急就问:曾经海的辞职报告还没有批准呢,你干吗这么急?对方吃惊地说:“批了,同意了。你怎么不知道?”见她意外得口呐,便很体谅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事情也是比较突然的。我们边主任并不希望老曾同志辞职的。可机关开始精简机构了,就同意了……。房子的事么,反正,我只是执行领导的决定,有什么问题,请老曾同志到机关来一趟吧!”便把电话挂了。

    原来是这样!都茗怔了一阵,马上哭了,独个儿踢台打凳地发泄。她发觉事态远比她想象的严重!曾经海再也不会回头了!曾经海肯定悄悄地设下了惩罚她的圈套:把这套不属于他的房子抛下,场面上说是给她的补偿,暗中却叫机关来收回,叫你老虎吃天空,什么也捞不到!啊啊!身上佩戴的、首饰盒里珍藏的金银珠宝,就说能弥补亏损了的那十万元“青春补偿费”罢,可和他这场婚姻的损失,又将怎样算呢?啊啊,想不到,他会这样损!她哭,伤心地哭……不。都茗,你真窝囊!关起门来哭管庇用!马上要行动!她断然擦干眼泪,决定径自找到曾家去。刚出门,忽又改变了主意:应该了解一下曾经海的动向。于是重回屋里,先给杭伟打电话。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近来股票做得怎样,然后说起了曾经海,往这位老邻居的口里套情况:“他呀,还没有接受教训,你得好好指点指点他,可不能再叫他豁边了!”

    杭伟笑着说:“我们接触不很多。听说,近来他做得很顺手的。那次他买进‘裕安股份’,十元多一点买进的,两个礼拜就赚了七八档!”啊,还在做,而且做得很“顺手”;而且杭伟和他“接触不很多”,那么他肯定是和那个姓邢的女人在一起做的了。她挂上电话,不假思索,直奔曾家。她一路上猜想,曾经海未必会在家,陪那女人还来不及哩。她打定主意,曾经海在,那就采取在的办法,约他到外面开诚布公地把话说清楚;不在就采取不在的办法,把曾经海的情况掌握得更多一些。

    曾经海果然不在家。公公很有分寸地说了一句“你来了”,婆婆见她不期而归,高兴得很有点逢迎讨好的样子。问饥问饱的,没话找话,跟在她的身后转,“唉呀,你怎么不来呢,我们天天盼你呢!”明知故问,她感到烦腻,便想把话拉到正题上:“他人呢?”母亲明白这个“他”指谁,老老实实地说:“经海吗,这一阵,他还是迷在股票上,每天都到证券公司去,我们劝他别去了,他不听,每天晚上回来也晚,忙的还是股票的事,反正我也说不清楚……”她听得眉心越锁越紧,耳环一个劲儿地抖动。杭伟说得不错,他还在做,而且还是那样的迷!眼前所见,和婆母所说也是一致的,在他安歇的那一角,床边小写字台上,搁着一摞书报,都是证券报纸和证券书籍,全是新买的。

    想问问他的资金哪儿来,可她知道,婆母不懂,公公出口谨慎,问也是白问。眼下她能做的,就是能找到一点他跟谁在做的迹象。便虚与应答着,一边睁大双眼观察。可惜没有。单人床上的被单、被头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搁着他那一件夹克衫,还有一件洗涤得激发着一股皂香的衬衫,全都像和她在恋爱期间所见相同。她希望从这位老实的母亲口里探听到更多的东西,冷冷地笑了笑,说:“晚上也去做股票,没见过!”婆婆马上意识到媳妇所指的什么,说:“晚上做不做股票,我不懂。……不过,唉,他呀,就是脾气倔。你真不知道,他的心里只有你!”她又是苦涩地一笑。

    母亲有些急,说:“真的,他做梦都喊你的名字哩!我亲耳听见的!”苦涩的笑在她唇间凝结住,像品味这话的真假,然后装作寻找哪样东西的样子,翻摇着书报杂志,并拉开了抽屉,开始细心地翻拣。抽屉里乱七八糟的,有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使用的铅笔盒、词典。卷了书角的《三国演义》之类的小说,还有一摞学生练习簿,她知道,那是他摘录名言警句用的,小学时代就开始的爱好,都不值得去翻动。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蓝塑封面的小本子。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她随手拿起来翻开,立刻意外地睁大了眼,忙扭亮了台灯。一连串股票名字跳进了她的眼帘,“东风百货”、“天韵股份”、“四方电器”……有数量,还有买入价格!自从她大闹海发证券公司,取出所余资金,撤消账号,毁掉磁卡以后,她听到股票这个词就心酸,再不想向同事的丈人之类打听什么了,对股市的情况越来越生疏,既不知道很多股票名称,也不知道如今的行情。只能按照本子上的买入价粗略地一计算,竟有二十多万元!她又惊又气,很想当场在公公和婆婆面前抖落出来,让他们看看他们儿子的真面目!骤然间最恶毒的那颗心脏主宰了她,让她想到了“软刀子杀人最凶”这一句古老的格言。这是证据。证明他有资金,而这资金,一定是从她那笔伤心的“青春补偿费”上转移出去的。不拿这证据叫他身败名裂,还等什么时候?!她断然地卸下挂在肩上的小坤包,把这个本于收了起来。

    这时候,好心的婆婆已削好了一只大苹果,递到了她的手中说:“小都,吃,吃!……等会儿经海就回来了,你们一起回家去吧!……”都茗的心一阵热。不管怎么说,这位婆婆是天底下很难找的好婆婆,婆婆从来没有像别的老太婆那样把她当成二婚头、“处理商品”,事事处处都把她当成自己女儿,有些地方关爱得胜过亲生母亲。亲生母亲总怪她嘴巴叽叽喳喳地没遮拦,怪她脾气躁,做事不思前想后,还怪她对钱财太计较,一分钱能够遮太阳,不懂人情世故。可这些在婆婆眼里却都成了优点,说她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人前人后一个样,和她打交道放心;说她善于筹算,会理财,曾经海粗心大意,就需要她这种细心人来当家。和前头那一个婆婆比,差得更远。前头那个事无大小,只要和地儿子发生矛盾,老夫妻俩一律偏袒自己儿子。要不是他们火上浇油,也不会这么快地婚姻破裂。可眼前这位婆婆,不问事由,小夫妻一发生口角,总是光怪自己儿子脾气倔,性子爆,叫哪个姑娘都受不了!……不说别的,光为了这样的一对公公婆婆,也该多方考察,不能再让任性把自己引进死胡同里去了!都茗说一声“谢谢”,接过苹果,边吃边装作继续整理的样子,却悄悄地从小坤包里取出那个本子,放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想,他要真像婆婆所说,心里想着我,梦里喊着我,这些秘密,何不当作考察这些话的题材呢?他要是主动对我说,那就把所有怨恨一笔勾消,重归于好;他若是继续隐瞒,点破他也不晚!这一想,她也不想在这里等他了,还是让他回到那个马上要不存在的窝里来说吧,说不定,这会成为夫妻关系转折的契机。

    “爹,妈,我有一点事,要早一点走,”都茗说,“请你们对经海说一声,我来过了。他们机关打电话来了,关于房子的事,有些手续要办一办。”

    曾宏发夫妻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手续,也没有往复杂性上去想,只顾去领会这可能是媳妇和儿子破镜重圆的一个契机。这可不能错过,连声说:“好,好,等他一回来,就叫他回家去。”

    都茗刚走到门口,公公突然想起来,问道:“他买了寻呼机,你知道不?”

    她摇摇头。“我给你,有事你直接找他,”公公撕下一张日历,写了一串号码交给了她。?都茗走后还不到十分钟,曾经海回来了。

    这两天,曾经海一心沉浸在股票买卖的技术操练中,他又经常无法区分自己是曾经海还是一只股票。他开始明白,过去自己对股市所知的也只是一点皮毛,要真正赢得自我,定要好生借助丰女士给的这股东风。他日以继夜地读书,拼命地研究K线走势图,都是针对她给的那一堆套牢的筹码,逐只研究的,即所谓带着问题学。吃不准,就向人讨教。“滕百胜”、杭伟、孟经理、“辜姐”、章先生、老贺……竭力把压在心灵上的负担抛得远远的,泰山压顶也能够怀着一颗平常心,这种磨练,除了当年生死相搏的战争,没有比股市更有收获了。这天晚上,他到图书馆去,研究台湾出版的一套证券交易书籍,他发现每一只股票价格的波动都有自身特有的箱体,除了某种特殊利好消息的刺激,年报或中报等特殊内涵的变更或者有哪个庄家的强势炒作之外,一般是不会违背规律,突破这个箱体的。他想,能否把丰女士给我的每只股票的箱体摸清,然后腾出资金,把这盘棋子走活呢?他对丰乐诗的每一只股票的情况烂熟于胸,一只只排队,一路默默地琢磨着回到家。一进门,妈妈就说:“呀,不巧,都茗刚走!”

    他冷冷地问:“她来做什么?”母亲把都茗留言告诉了他。对于机关趁精兵简政的浪头批准了他的辞职申请,他已经得到通知。自然也想到过房子的事,所以一听便猜到了八九分。他说不清是为她的如意算盘落空高兴,还是为又一个麻烦开始了而烦恼苦涩。

    “你还是回去一趟吧,马上去。”母亲说,“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多想想她对你的好处……”曾经海不作声,顾自脱衣脱鞋袜,倒水洗漱。

    母亲不理解,跟在他的后面边转边催。见他不吭声,本不想插手的父亲,也忍不住了,说:是你把她的钱输了,她有气,是情理中的事。如今气消了,上门来了,你装腔作势的,想赖账还是怎么的?啊?做儿子的这才吐出一声:“她来做什么,我知道;该怎样处理,也知道。你们别把我的心搅浑了好不好?”便倒在床上,顾自睡了。

    爹妈闭上嘴,不再絮叨。都茗却越来越像一个又烫又辣、吐不出咽不下的麻辣丸,把曾经海对丰乐诗那些股票的思路堵住了。如今多数单位,怕的就是那些牛皮糖一般会缠会绕的钉子户,我也来个不理不睬,叫一心想拿这套房间抵损失的这个女人,出面去应付“肩头阿棒”他们的催讨,行吗?都茗有这份能耐,但也要与我有默契呀。如果她不愿,搬了出来,叫机关直接向我讨债,不是两头受敌?……不会。她知道我没有钱,必定赖在房子里不愿走。“肩头阿棒”他们直接找我,又会出现怎样局面?把皮球踢回到都茗那里?这不是把我在股票市场上一败涂地,以致夫妻反目的现状都曝了光吗?那该怎么办?他越想越烦躁。翻来覆去的,听到马路上头班公共汽车都开过了,才朦朦胧胧地拿定主意:自己先不出面,让都茗去对付一阵,量她不至于把我们目前的僵局倒给外人。这种住房纠纷,大都展延时日,经年累月也得不到解决的。到她实在顶不住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有这份能力叫她退出房子,井有能力还清她的债,也有能力承担她又一笔“青春补偿费”了!到那时,我真的成了能自由自在地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了!若连这一点自信都没有,我曾经海留在股市干什么?自然,这目标要比帮丰女士做股票,增加了一倍的压力。

    我就是要拿这一份又一份的压力,来证明我进人股市,就是为了赚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啊!这一想,曾经海很快将思路重新调回到了丰乐诗那一堆垃圾股上了。仿佛又经过了一场风雨的洗礼,他的思路格外清晰而果断了。他自信,他已经把握到了丰乐诗这几只股票的箱体,可以行动了!

    第二天,他断然向丰乐诗发出割肉的指令。这是这位老板太太对他的第一次考察,必须以惊人的成绩征服她。第一炮真的打响了。曾经海信心大增。于是发出第二号指令。他又成功了。

    丰乐诗对他的举措发生了怀疑,想跟“乌骨鸡”一样赶紧买进“银信”的时候,他拒绝了。他拒绝做短差,短差既消耗精力,十次中只要一次不慎被套,就前功尽弃,所以他要寻找一只万无一失,而且赢利丰厚的股票买进。他选中了这只新股“巴山矿业”。它上市时,时运不佳,上市价颇低,而且它的行业被人忽略,只要一启动,它没有被套的筹码,买进的人不必帮人解套。他在海发公司“乌骨鸡”那儿分析了一个多钟点,认定这时刻,这价位,正是出击的最佳状态。他正待打电话给丰乐诗发出买进的指令,都茗的干扰再次找上了门。都茗以为他当天晚上就会回来找她的。回家草草吃完晚饭,不仅将床铺理得清清爽爽的,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然后洗了一个澡就上了床。真的,这一阵她获得的教训太多了,她太珍惜这次机会了;不说别的;要他把蓝本子上那些秘密向她摊开,也应该主动创造一种氛围。她感到,今晚应该是一个转机。她等着。可是都十二点了,他仍然没有来。她的情绪很快从热烈的期盼上跌落下来,只有猜疑、恼火与自我解嘲了。她想,他回家太晚,怕影响我休息吗?那么,这么晚才回家,他干什么去了?是不是还是和那个姓邢的女人泡在一起?……不不,婆婆说他心里只有我,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应该汲取教训,耐心地看看情况再说。第二天,以为他会打电话来的。可没有。晚上,又是等到半夜,还是不见他来,连一只电话也没有。她不再作痴情的自我解释,对婆婆说的也怀疑起来了。她真想不顾夜半三更,给他打寻呼机,或者再次找上门去。可到底说服了自己:让他看自己这副急吼吼的样子,只能失分!我也没必要这样急吼吼,主动的是我,房子我住着,要是他单位再来催,叫他们直接找曾经海去;他不理睬吗,好,正好叫他单位出面,帮我把那一笔笔损失追回来!可是第三天,第四天,乃至第五天还是如此。白天既没有电话,晚上也不见人影。他们机关也不再打电话来催。这使她对自己以逸待劳的办法怀疑起来。她想:都茗,你不能太天真了。曾经海那个小本子上记录的股票,就是活见证,证明他早就阴一套阳一套地骗你的钱了!这一回,要是他和单位里直接联系,所谈条件全瞒着我,让我那一笔“青春补偿费”给他骗去送给那个女人,却叫我守着一间不属于自己的破公房,那才真正输得家门口都不认识了!她使用了他的寻呼号码。为了说话方便,她特地调休两个小时,回家来打。

    曾经海对于“巴山矿业”的买入,正思考得这般自信和专注,专注得居然忘记了是在给人出主意,是在作成千上万钱财的赌博,而觉得是在把握一门学问,认识股票的运行规律。直到寻呼机上出现了都茗要他火速回电的讯息,心情才又沉重起来。她怎么知道这个寻呼机号码的?回电号码是家里,是不是单位再次找到了她,发生了冲突,还是发生了别的?……不睬她么?不。对于这一只股票的性格,他太了解啦。这一只寻呼,正是前几天沉默等待大爆发的前奏,不及时处置,马上会有更多麻烦的。他暂时搁下丰女士的事,先给她回电话。一听都茗那一声“喂”,便冷冷地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口气问:“有什么要紧的事?”都茗冷笑着说:“你装什么糊涂!一个礼拜之前,我就对你妈说了!”?

    “哦,”他倒真装糊涂了,“房子的事,你住得不是好好的吗?别忘了,是你把我赶出家门的!”这人果真坏!都茗再也控制不了啦:“你别耍无赖!你想拿这间破房子顶我那笔钱吗?别做梦!你想做什么手脚,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晓得你拿我的钱在大进大出!……要不要我抖一点给你听听?……你买进‘裕安’赚了七八档,对不对?你眼下抓着‘东风百货’二千股。‘天韵股份’二千股……对不对?”曾经海的心脏像被人猛揪了一把似的:她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就为这些找上门来的?……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指责和警告却继续滔滔不绝地直冲耳鼓:“……告诉你,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全清楚!限你这个礼拜以内,还清我的钱,我们再说别的!不然,别怪我无情无义!”说罢,便将电话咔地挂上了。曾经海这才明白,这一阵来,在她心里值班的是哪一颗心脏。他又急又气又恼又后悔,后悔自己太缺乏男子汉的风度了,一开口就没有把握分寸,弄得剑拔弩张。如果冷静一些,不拿那些刻薄的话刺激她,何致于这样!怎么办呢?补救吧!反正她是一个喜欢撸顺毛的女人。向她做点解释不就稳住了?曾经海抓起电话听筒,准备给她打电话,却又停住了。他想,这时候她正在气头上,除了再吵一场,没有别的结果。还是先与丰乐诗联系要紧。可惜他已经没有办法将思路马上转换过来了。他自问:买进“巴山矿业”,你有把握吗?瞧,只有我同丰乐诗知道的“东风百货”、“天韵股份”、“四方电器”,都茗全知道!天底下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啊?如果一个失误,那我这一辈子将永远被都茗这笔债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下!他点燃一支卷烟猛抽了一阵,终于自失地笑了:曾经海!瞧,你就是这样把刚刚掌握到的自我放走,重新钻到金钱底下去讨它的压榨!不行!你混!你没有志气!你不能这样,你必须跳出来正眼盯住你:大写的人字当中的曾经海,让这个曾经海来做出判断!这可是一个关键时刻!要知道,真正的、大写的人,是打不倒的!他掐灭了半支卷烟,断然抓起电话筒,给丰乐诗发出了买入的指令。

    他成功了!这一刻他和丰乐诗见面了。还没有坐下,丰乐诗便惊诧地问道:“啊呀,曾先生,你怎么啦,只这几个礼拜,清瘦了这许多!”“为了你呀,蔡太太!”

    曾经海苦笑着,“你以为我是随意给你出主意的吗?我就是站在一边看呀!看哪只股票最能赚钱,看哪一刻买进成本最低!你明白吗?”丰乐诗开心地笑起来:“我明白了,这些日子,你虽然捏着钱袋看,可就等于让钱袋里的钱,天天在钱生钱。”又是一阵开心的笑。

    曾经海说:“对了。请记住,不善于站在股市里捏紧钱袋看的人,就千万不要进股市。因为每只股票都可能是一个机遇,可每只股票也都可能是一个陷阱!”她兴奋得眉眼满脸跑:“精彩!你吐出来的,都是警句!”

    曾经海说:“捏得紧钱袋站在一边看的人,都是善于把握自己的人。”“对对对,”’她欣喜得难以自制,“能让我记下来吗?”“当然可以。”曾经海说,“不过,还需要记另外一句才全面。”“你说!”她急忙往小坤包里掏本子和圆珠笔。“用经济学家的头脑选股,拿傻子的心态捂股。”“哎呀,怎么说得这样精彩呀?真叫对症下药!”她大为兴奋,“我每次买进股票,就盯着它看,最好马上涨,天天涨,要是不涨,甚至套牢了几角,活像抓住一块火炭,来不及地抛,割点肉也无所谓。可是往往刚刚抛了却上涨了。就像跟我在捉迷藏似的,辛辛苦苦的,越做越亏,越做越胆小……”

    她站起身,伸起脖子,朝门外看了一眼,“怎么搞的,我弟弟还没有来!让他听听该多好!”

    她回身抓过菜谱递给曾经海,“增先生,我们边吃边等。你点!你爱吃什么,就点什么!”曾经海把菜谱推回去说:“你点你点,反正我什么都吃!”“你点一只最喜欢吃的,下面的我来,”丰乐诗把菜谱重新送给曾经海,坦然地说,“别客气,曾先生,从明天起,我请你全权操盘,全部解套之前,也就是说,赚回一百万之前,利润给你百分之十提成,以后就对半分成!”曾经海因为“乌骨鸡”帮他拉“生意”,实际上做起了股票经纪人的营生,便悄悄地了解了一下这方面的行情。其实,在中国证券市场还没有正式股票经纪人之际,股票经纪人早已以不同的形式在暗中服务了。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将资金交给操盘手,按获利的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五提取报酬,亏了,不赔或者按原有资金的部分赔偿,其比例,与提取获利部分的百分比相同,这,一般是在大资金拥有者当中流行,都订有书面协议;另外一种做法是把股东代码卡交给操盘人,操盘人按代码卡上的资金数额,不管盈亏,也不说是利息,也不说是提成,每月总是以资金的百分之三付给代码卡(也是资金)的拥有者。这多属中小散户,对于这部分股民来说,这份收益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算一算,一年就是白分之三十六旱涝保收的盈利额,已大大高于黑市高利贷者的收入了。如果操盘手盈利丰厚,则对半分成。没有书面契约,都以口头协议方式存在。因证券公司必须凭股东代码卡拥有者亲自按密码取款,所以中小散户不怕操盘手取走他的资金;操盘手所给如此高的利息,也不怕中小散户不认账。不过,对于曾经海来说,他欣赏利润对半分成,却不太赞同这个“百分之三”,因为这和他不借贷炒股的原则是相悖的。他想了想,说道:“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丰乐诗说:“尽管说!”曾经海说;“我买进卖出,你不能干涉。”“当然!我只管目标,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她爽然地刚吐出这一句,忽又住口。她想起自己还需要向丈夫吹嘘如何能干,便将口吻一转说,“不过,我很想向你学一套操作技巧和艺术。如果你能够把你买进卖出的情况和道理,随时跟我通个气,我一定另付酬劳!”

    曾经海想了想说,“可以。”“你真好!”她凝视着他的眉眼,“我欢喜的,就是你这种有主见,却又很随和的性格。这才像个完美的男子汉,柔中有刚!”曾经海心里一动。丰乐诗没有邢景那种安详、恬淡、宁静与清幽旷远,相反,眉、眼、鼻、唇、腮,随着一颦一笑,浓烈烈的,热火火的,无处不蕴含着对异性的挑逗。
下 卷 七、“盈不可久”,狂热始终是风险的温床
    都茗对曾经海彻底失望了。曾经海做得这样绝,根子似乎也清楚了,就是骗她的钱!瞧,一点明他那些股票,活似一枪命中了心窝,叫他张口结舌得无言以对。看来他不会再回头了,她只是不明白,他的父母亲;为什么要说他如何思念她的话呢?撮合她夫妻重归于好,修补儿子、媳妇感情的裂痕,也不能这样一厢情愿哪!

    她愤愤地告诫自己:都茗啊,对这一段情缘,如果你再一步三回头,藕断丝连,吃亏的一定是你自己。如果不抓紧,他做点手脚将资金转移了,或者把它输掉,那你什么也追不回了。既然他无情无义,你何必还要温情脉脉?她通宵没有睡安稳。第二天,怀着捉贼的心情,给他原机关打了一个电话。告诉总务科那位女士,说房子的事,请她直接打曾经海的寻呼机。她不想主动把原因和盘托出,到对方主动追问时再说。她说:“这房子现在是属于我的。”

    “怎么?你是谁?怎么会换了主?”对方吃惊地问。我是谁?仍然是“老婆、太太”,还是“前妻”,还是……都茗在张口愣怔之间,一股气恼与窘迫,把原先的设想打得粉碎,说道:“我们就要拗断了。这房子给我住了。要退房子,你们要直接找他!”

    “离婚?”对方立刻谨慎起来,想了想说,“好吧!你把老曾的寻呼机号码再说一遍。”

    “好的。你要找他,得抓紧。”都茗在重复寻呼机号码之前,强调说,“要不,事情就比较麻烦。”这一天,曾经海刚接过丰乐诗所有被套的股票,并将它们—一抛出,按照股市新热点,换成了热门股和高成长的科技股,就接到机关的寻呼电话,他立刻回电,一听事情原委,一股无名火直往心头窜。本想等都茗冷静下来再谈的,没料到她已经内外不分,公开他们的婚姻“拗断”了。她对他机关领导都这样说,在社会上还不知会怎样张扬呢!事已至此,何不撇开手,来一个以逸待劳呢?主意一定,曾经海便对话筒来了一个缓兵之计:“让我同都茗商量商量,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好的。”对方说,“希望能够快一点,这房子,我们等着用哪!”“好好,”曾经海答应着,却将注意力转回到盘子上去了。过了一个星期,他给丰乐诗买进的几只股票全部上扬,再过三个交易日,就可以全部解套了。丰女士果然信守诺言,不干预他的买卖,但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所买入股票的走势。说真的,自从股票被套,她都不敢给丈夫打电话,打了,也不敢深谈。这男人已经变得很坏,见她要管,就问她这个一百万经营得如何,她只能含糊其辞,一任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如今眼看当夫人的尊严要全部收复了,她给曾经海打电话的声调里都带着笑,说:“我马上扭亏为盈了!我要重重地谢谢你!”曾经海心里高兴,话也俏皮了:“你不是来收经营权的吧?”

    她说:“你做得好好的,收回做啥?”

    曾经海笑着说:“国营企业眼下流行的就是这股风,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承包以后,亏了没人管;赚了,眼红的人就多了,都想收回经营权了。”

    “我可是私营老板广她格格格地笑着说,“我到处给你做广告呢!”“什么意思?”

    “我有好多朋友,经常在一起打麻将的,都想请你代做呢!有的套苦了,说只要你每月给她们本金的百分之三,就让你去做。”

    曾经海说:“我对这个百分之三不感兴趣。”“再低一点也是愿意的。她们哪,对钱无所谓,好多都是像我这样丈夫在外头做大生意的,做股票也是玩玩消磨消磨时间的。只求一个开心,不套牢就行。”

    “被套是开心不起来的,这味道我尝过。”他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你对她们说,就像你这样,盈了利提成吧!”

    “我说过,可她们不大愿意。”她说,“我弄不明白,有钱,为什么你不赚?她们的资金可大啦!毛估估,不少于八百万!”

    “啊,”曾经海的心一动,“蔡太太,你真热心!”她很敏感,立刻笑起来:“我可不是为了提取回扣的哦!一分都不要!”

    “那你为了什么?”

    “人总是有良心的。再说,我更欣赏的是你的才!”她甜甜地说,“人才难得呀,我想尽我努力,让你成为当代中国的巴菲特,支持你早日走上中国经济舞台唱主角!给你筹集一大笔资金,让你这条鱼,游进大海!”中国的巴菲特!天哪,我竟然有可能成为中国的巴菲特!曾经海既感动又激奋,脑袋都晕眩得嗡嗡响起来。这可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千载难逢的人生机遇。面对这样的机遇,为什么还要徘徊观望,把它当作沉重的镣铐呢?将自己锁在条条框框里,不敢冒险拼搏一记,只能说明我不是人才,而是一个庸才!事实已经证明,只要突破思想上的桎梏,自己主宰自己,经常给自己加压力,人就能跨越任何阻力,让才能发挥到极致。那时,也许就不仅仅是成为巴菲特,而是超越巴菲特!再说,这百分之三的月息,要比向证券公司透支的利息低得多。如果将这一笔笔资金拿到海发去做,也用处理“乌骨鸡”那种办法向富经理提成,那么,股市买卖顺手时,我可以双面获利,倘若不顺手,那么,从宫经理处的提成,也可以将这百分之三抵消掉一部分。这样,它就是一种风险很小的买卖。不出三个月,我不仅能将输掉的资金赚回,而且还可以重新进入海发公司的大户室,甚至超级大户室!短期内,我虽然还不可能像巴菲特那样富甲天下,然而确确实实是一个万无一失、顶天立地的股市行家!

    那时候都茗……一想到都茗,一股争一口气、争一份光的心态,便突然主宰了他:为了早日“解套”,真正顶天立地,了无牵挂,为了在“扁头阿棒”这些老同事面前显示我如今的成功,何必对这一间破房子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像个大款那样,限日将房子退还给机关,同时告诉都茗,除了还她那十万“青春补偿费”,我另外再给十万,把你这个二婚头当作初婚处女来补偿,算我对得起你了吧?不管是老婆还是老单位,在离离散散之际,都应该留下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好印象嘛!

    就戴起这副沉重的镣铐;舞蹈一番吧!瞧,股票在迅速地上涨!基本面,技术面,消息面,无一不在表明,经过管理层种种加强法制化、规范化的调控,中国证券市场最火爆的行情刚刚开始!差不多每一只股票,都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表现一番,鲜活鲜亮的的行情,汇成一股滚滚红潮,把我曾经海奋力争取的人的尊严,人的自主,人的地位,托起来,托起来,托得正如最受尊敬的美国首富巴菲特那样天马行空,主宰人生,俯视世界,高明而又高尚!不说巴菲特吧,就像当今国内一些证券经纪人……一想到“证券经纪人”,他立刻冷静下来说:“蔡太太,我没有理由不领你的情,不接受你的好意啦。不过,让我想一想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当然可以。”电话挂了。接受丰乐诗的委托以后,曾经海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完全是证券经纪人的工作,在这个风险多多,变幻难测的市场中,为了保护自己,应该有一个双方遵循的规范,以免发生问题时纠缠不清。这样,丰乐诗的一番好意才能真止有助于你的发展。他反复思考以后,重新拨通了丰乐诗的电话。曾经海说:“蔡太太,我是作为朋友帮你的,如果要我替你朋友操作,而且资金不少,那就应该订好合同,按照市面规定办,先小人后君子。”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有个合同,对大家都有利。”到底是在生意场上跑马的太太,她显得十分通情达理,“明天我就把代码卡给你送来,再详细谈。”

    “不光订合同的问题,有些事,怕要事先说明的。”他说,“比如,给我的提成,期限,都要照市面的规矩办的。”

    “没问题,只要能赚到钱,都好商量。”

    “我知道你的朋友都很大方。不过股市风险莫测,我还得要把话说在前面。”曾经海固执地说,“比如,我的回佣要求盈利的百分之二十;如果亏了,我也只能赔亏损部分的百分之二十。”“啊?赔,也只赔百分之二十?”丰乐诗忽然认真起来了。“是的,这叫风险共担。市面的行情就是这样。”他说,“不然,提成就不止百分之二十了。”“啊……期限呢?有规定么?”

    她倒不外行。“半年,或者一年一签订。”

    “那问题不大,我对他们说清楚就是了。眼下,像你这样能够让人放心的,不好找啊。”丰乐诗爽然地说,“见了面详细谈吧?”见丰乐诗回答得这么痛快,曾经海信心陡增,收了线,他立刻给机关和都茗各打了一只电话,给他们以满意的答复。房子立刻无条件退还;对都茗,他说:我们好离好散,你已经遭受过一次婚姻的挫折了;我绝不愿你再遭受一次挫折,可是,你既然已经散布了我们婚姻“拗断”的舆论,我也不勉强你。给你的补偿嘛,绝不比你的第一次婚姻差。所有费用,在你搬出房子以后的半年内结清!“补偿?不比前次差?”她心气平静下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前次是十万,我给你绝不少于十万!”他说,“我们见面详细谈,好吗?”“好吧!”她说。他听着都茗这一声似信非信,却明显软化了的“好吧”,再次感觉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具有自信而又自尊的人。

    曾经海一本正经地起草了一份合同,并请人打印成文,然后约丰乐诗见面。她果真带来了一沓股东代码卡,一共八张。有男的,也有女的,从二三十万,到一百多万不等。总计的确不少于八百万。只是这些人并不像丰乐诗原先介绍的“对金钱都不介意”,有一半坚持要旱涝保收,拿百分之三红利。到了这一步,曾经海却坚决不“破例”通融。事情也怪,他坚决不肯让步,丰乐诗也代她们接受了,并热心地代他去找她们签了字,做得都很规范。只有其中一个叫梁菲的,坚持要百分之三。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八十万。还说,要是做得好,她有更多的资金请他操作。于是丰乐诗劝他“眼光放远”,“双方让点步”,他也破例接受了。只两天,他就拿了这一沓股东代码卡到海发证券公司找宫经理,宫经理漂亮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加上丰乐诗的,差不多超过一千万啦!除了按惯例给他提成以外,正巧有位超级大户将资金转出去开公司了,宫经理就让他进人了这个超级大户室。设备之优越就不用说了,沙发、空调、直线电话都是专用的,报单员小应像个门警似的坐在门外。

    与都茗见面,情况的变化却很多。是周末,股市收盘以后。这天,股市牛气甚旺,曾经海一天的收入就达八万多元。曾经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牛,不,是一头纵横山林的猛虎,雄心勃勃的,想在她面前掼点派头,将见面地点放到哪家酒店,她却要他回到有过不少幸福回忆的那个小“窝”里去碰头。根据第一次婚姻给她的经验,她已起草了一份“协议书”,在“两人办理离婚手续之前,为了应急处置所住某路、某弄、某号、某室房屋及欠款问题,双方所作的承诺”。

    写得不少,但核心就是这样几点:第一,在将这套房子退还机关之前,曾经海先行归还向都茗所借的私人款项七万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这一笔钱,既不代替,也不包括双方离婚时,曾经海应付给都茗的“精神损失费”;第二,也是在“这套房子退还机关之前”,曾经海付给都茗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都茗居住问题,自行解决;第三,退房子期限为一个月,也即是付清精神损失费的期限……曾经海看了看,大度地笑了,说道:“都茗,第一条太噜苏了。欠你的那笔钱嘛,我还给你十万元,先前作取走的那二万多,就算我借你钱的利息吧!”他提起笔来,就将七万八千九百四十九元七角,改成十万元整。

    都茗意外得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又继续说下去:“至干‘精神损失费’,二十万元也不算多,只是你要我在一个月里付清,太紧了一点。”都茗问:“还是半年?不行!”“三个月,”分三期付清,怎么样?”不等她回答,曾经海就从包里取出了一捆人民币,刚从银行里取出的,原封,包着透明的塑料膜,打着银行的印戳,说:“如果同意,今天我就给你十万。”

    都茗见到钱,主意马上改了,说道:“好吧,就三个月!只是分成两期,好吗?”他想了想,就把这沓人民币推到了她的面前:“你给我写一张收条。”到了这关键的一刻,都茗却被他过分的大方干脆惹得三心二意起来了。她朝他看了几十秒钟,再审视着这捆人民币,心情是复杂的。悲凉?欣喜?后悔?怕上当的恐慌?……似乎都有。这时候他却拉过了她起草好的那份协议书,将应改的地方全改了,并签上了名字。这一来,她不得不抓起人民币,看了看,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写了一张收条,推到他的面前。

    曾经海收起收据,继续平静地说:“都茗,在这协议上也签上字吧,明天,我们还得去办一个协议离婚手续。我们不做夫妻,可永远是同学,是朋友。”他指了指她身上佩戴的,“这些首饰都留着吧,就当作我们有过这段情分的纪念。”都茗忽然意识到了:曾经海原来是想拿这种大度,来显示我的卑下!这一激灵,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全心身都让被耍弄的恼怒吞噬了。

    她想起了那个蓝皮本子里所记的股票。他用多么卑劣的手段,蒙骗我投入他的怀抱,图的就是这一笔“青春补偿费”。等到将它转移了,赚够了钱,再向我“掼派头”,充好人,然后和那个姓邢的女入过好日子去了。他就是这样拿我的精神和肉体捣成浆糊,构筑伊甸园的。我要是就此了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傻的女人了!

    她的脸都气黄了。她把那捆钞票塞进了抽屉,断然地把协议书一推,说:“谢谢你了。可我不能领你这份情。过去,作用的是我的本钱;今天,你用的还是我的本钱。你要是就拿这点钱和这一点首饰来打发我,算盘珠子拔得也太精了!”曾经海一怔:“这话怎么说?”“别装糊涂了,”她笑了笑,拿出不慌不忙的声调提醒他,“你别把我当成憨大。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股市,也从来没有吃过亏!靠的全是我给你的那笔本钱。”

    曾经海忽然想到电话中她说的那些股票。他想做些解释,但是一转念又想,这种事情,对于眼前这个女人,无异将自身推进乱麻堆里,越想解脱越难解脱。于是将头一摇,说:“瞎话三千!留下来的那点资金,是你亲自取走的;账号也是你亲自注销的。我们早已经两清了。”

    她突然跳起来:“什么?两清了?我说,你别把我当阿木林!”

    “‘两清’这个词,只是指你那一笔资金。”他恳切地,不觉拿出怜悯与同情的口吻劝告:“至于别的,都茗,有些事情,没办法向你解释。你呀,吃亏就在于一厢情愿,不肯体谅人!”

    都茗越发不肯罢休了,恶狠狠地说:“你不会一厢情愿,你会体谅人!所以你会讨那么多女人喜欢;为了体谅那些臭女人,所以要我体谅你……”说着就拍台子打凳地哭开了。

    这是一副他早已领教多次的泼妇相,曾经海的心不能自制地颤抖起来。他已忘了思考是哪颗心脏在指挥她了,直觉得正在上窜下跳、又哭又闹的,是一只把他套得够惨、套得够苦、套得够深的股票,是在咸黄鱼翻身的日子也不会让他翻身的垃圾股!如今行情正火爆,接近解套的时机而不及时把它抛掉,必将后悔莫及,遗患无穷!

    他断然截住她说:“我不想做解释,我问你,你说该怎么办?”都茗一听他的口气,完全是一副急于脱手的样子,越发伤心怨恨了。心想对这种人,不来一个漫天要价,那真是过了此村没此店了。于是她擦拭着涕泪说;“五十万!你要了结,就别想少一个子儿!”

    她如果提出增加十万二十万,曾经海或许就此“交割”了。可没料到她会这样离谱。尽管他此刻雄心勃勃,不愁赚不到这笔钱,但就这样答应,从这个得寸进尺的“垃圾股”手上,是买不到一天安宁的。他即便让步,也要狠煞一下价!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只有他签了字的协议书,霍地站起身,冷笑道:“那就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咸黄鱼翻身以后吧!反正我不欠你的了。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便昂然往门外走。“站住!”

    她厉声喊,“就这样走人,没这么便宜!”曾经海不睬她,径自打开了门扇。他明白,越对她表示出弃之如敝履的样子,越能打她的气焰,压她的价。
下 卷 八、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如没有在虚虚实实中周旋的本事,很难站住脚根
    果然如曾经海所料,当晚,被甜酸苦辣折腾了一夜的都茗追上门来又哭又闹的,故意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寻衅,对曾经海讨价还价。曾经海不愿让两位老人伤心,只好把她带到了马路边的三角花园里,谈妥以三十万元作为离婚补偿。她也有她的道理。第一次婚姻离异时,房价较低,十万元,相当于一室一厅。而今天,三十万元,在她取得离异后,才能让她获得一份起码的生活条件。看着都茗为钱斤斤计较、寸步不让的样子,曾经海最大的庆幸是没有和她生育一男半女。

    价格谈成,并在还款日期上展延一个月,从三个月改回到四个月,双方这才在那份协议上签了字,并订了一个分三期付清的交款计划。第二天,他俩就到了民政局,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

    正是初春季节,区民政局门前的草坪远处才能见到微绿,春寒料峭的,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曾经海,正像枯草下的芽儿,抖落掉一冬的尘垢,通过无限的空间去迎接动阳。他像个绅士,和都茗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声“请多保重”。

    都茗给了他茫然的一瞥间,眼角那缕懊悔、怨怼却使他真正感觉到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与骄傲。他不由地想象,不久的某一天,在比这更加庄严的场所,他也能够居高临下地向“扁头阿棒”说一声:“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请尽管找我!”在签订协议以后的第一个月的月初,趁两人回到旧居清理自己物件的机会,曾经海将第一个十万元交给了都茗。那是帮丰乐诗全部解套以后取得的酬金。另外那八份磁卡还来不及获利,他须得逐个吃透那一堆被套的股票的波动箱体,然后调整筹码,估计最快也要大半个月。应该付给梁菲的第一个月的百分之三的利息,他准备从母亲给的那一份资金所获的利益来支出。近千万资金的运筹尽管压力沉重,但他信心百倍。说实话,在和那一只只变幻莫测、跌宕起伏的股票较量拼杀时,他常常有心力交瘁的感觉,在这戴着镣铐舞蹈的日日夜夜,常常出现在梦里的,还是安详、恬静、平和而又幽远的邢景,越是感到镣铐的沉重,她越会频频地出现在梦里,尤其是她站在液晶屏前,透过股价凝视着旷远之处的那种无我、无往、无念的禅气,常氲氤在他的心灵深处,吸引他去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他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她。如果能娶她为妻,他将马上退出股市,享受人生的宁静、平和、恬淡和安详,在这儿博弈太可怕了,太累了,太累了……真的,如今他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一收盘,他总会想到那些茶肆酒楼、娱乐场所去寻求刺激,以让心弦放松,暂时忘却压着心灵的惶惑与恐惧,可他又怕沾染到那种只有赌徒才有的恶习,让灵魂套牢;他也不再经常去股市沙龙作股市解盘,他认定,那都是浮面的虚华,弄不好富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可贵的是获得实实在在的东西,并在需要的时候全身而退。想到这些,马上会想到邢景,只望能够再见到她,这种潜在的思念,使他始终关注着少了她的那个“收购板块”,在她们来咨询该买进什么股票的时候,他总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往邢景有关的地方拉。

    她们对此很敏感,差不多都像张瑞玉老师,双唇间挂起一缕含蓄的、神秘的笑,仿佛笑他对邢景的一往情深。

    张瑞玉老师终于问出一句:“邢景最近好吗?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呀?”

    看来,她们真以为是他蓄意把她转移了。

    曾经海愈加纳闷,他非要解开这个谜团不可。这一天,他的收获甚丰,据“乌骨鸡”的消息,“蓝海股份”即将被南方那家资金雄厚、名声显赫的大业公司收购,消息公布必定连着三个涨停。对于这种消息,身在股市的曾经海经常碰到,玩股的人都知道,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中求利,是股市最流行的取胜之道,也即是所谓炒“朦胧题材”,利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趁机捞一把。何况消息是如此可靠,参与其事的,就是“乌骨鸡”外甥的同学!近水楼台,明月在叩窗户而瞻前顾后,必将后悔莫及。再说,此股走势的确强劲,来一次快进快出,稳妥一点地冒一次险,也是有钱可赚的。于是他和“乌骨鸡”都将主要资金押了进去。股价直线上升,无处不显出庄家实力之雄厚,操作手法之老到。他一兴奋,又想到了邢景,想到了“收购板块”。他想,何不利用这次机会,以主动建议她们也买一点做借口,到散户大厅与她们接触一次呢?于是他到了交易大厅,可没有见到她们。

    收盘以后,曾经海特地给张瑞玉打了一个电话。得到如此稳赚钱的内幕消息,张瑞玉高兴得一再道谢。他便邀请她喝咖啡,说请你先生一起参加吧,并说有事相求。见说得诚恳,她索性反过来邀请他到家做客。他欣然接受了。

    晚饭以后,曾经海备了一份初次登门的礼物,来到了张瑞玉家。这是一个有一般扑面而来的温馨的小家庭,丈夫是位仪表堂堂的工程师,儿子胖墩墩的,一看就知是用蜜喂大的。

    他们夫妇俩在小厅里接待了他。等她丈夫带着儿子回到书房去用功以后,他就直接地问起了邢景。

    她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为邢景来的。”

    他苦笑着说:“那就希望你知无不言吧。”

    她认真起来,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说:“要是知道,我怎么会一本正经地向你打听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你俩真的没有什么,也难怪邢景不想见你了。”

    他吃了一惊;“这话怎么说?”

    张瑞玉正色地问;“你不知道你太太找过她,而且大闹了一场?”

    这对于曾经海来说,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他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来;“真有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你那次昏倒住院的时候,”她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你太太……”

    曾经海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立即更正:“她已经不是我的太太了。”

    “哦,”张瑞玉的话立刻畅快多了:“我也说不清楚,好像你账号的密码改了,你太太……竟来找邢景查问。当时我们都在场,邢景哪能吃得消这种突如其来,反问了一句你先生的密码怎么来问我?没料到你太太会说出那许多话来,邢景当时气得差一点昏倒,转身就走了。从那以后,我们就没有再回到她。”

    “啊?”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竟没有给他辩白机会而焦急不堪,“我可一点都不晓得!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张瑞玉深含不露地微微一笑:“我们都以为邢景找过你呢!”

    “没有,她没有来找过我!要是她来找我……”他说不下去了。

    张瑞玉感叹,“邢景也真有涵养!”

    邢景身上特有的那一股恬静、安详的禅气,此刻都变成了他急于补偿的焦躁:“你们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只晓得她辞职了,也没有向我们告别。”

    “知道她家吗?”

    “不清楚,”张瑞还说,“她来我们学校不太久。平时她少言寡语的,更是不谈自己。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家。说真的,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呢。”

    曾经海想起那晚在中山公园的约会。或许是她的个性,或许她身上有很多谜。然而,此刻都顾不得了。充塞在他心头的,是对都茗加倍的憎恶。她背着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世界,实在也太可怕了!早知道这些,在离婚协议上,他也不会让她轻而易举地取得那么多好处,他一定要扣下一份来补给这位受到了损害的女士。可惜这一切都晚了!不,不晚,应该想尽办法去找到邢景!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致歉!如果她能原谅我,我就娶她为妻,有这样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让我享受人生的宁静、平和、安详与恬淡,此生此世,我还有什要求?……

    如此这般地想着,以致别的闲话都难以继续。他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回家,父母亲都已就寝。他躺在床上,满脑子转着如何找到邢景,到哪些地方打听她下落的念头,使他睡意全无。正待起身到外面去走走,寻呼机突然响了。是“乌骨鸡”寻呼。无异于紧急呼救:“特大利空消息,速回电!”

    曾经海的心被一把揪住了似的,立刻打电话到“乌骨鸡”家里。原来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公布:中国证券管理部门决定对违规操作的五家券商停止营业的处分。这五家公司中,就有被大业公司收购的“蓝海股份”的券商!也就是说,收购之举,也有可能成为违规行为中的一条。证券管理部门对此十分重视,电视台特地配发了评论文章,文章再次强调中国当局实行股份制对经济体制改革的巨大作用和坚定不移的决心,但“必须使证券市场,在起步阶段就走上正常的轨道。为此,加强证券市场监管,建设一个规范化、法制化的市场机制,就具有特殊意义”……

    这消息,对于曾经海无异于雷殛!且不说他投入“蓝海股份”的股价,不给冻结,也有可能被封杀在跌停中再受关门打狗之苦,几百万资金(包括梁菲的八十万)将会被拦腰斩去;在这种情况下,凡入市者都会虑及自己手头所拥有的股票,可能卷入“违规”的漩涡而纷纷出逃,使整个股市连续暴跌,使已有的转入低迷的迹象一年半载恢复不过来。受害最大的,莫过于像他这样刚刚承接客户的经纪人了,刚刚入市,分文未赚,就要赔上百分之二十,还有每个月八十万的百分之三,足可以使他倾家荡产,永劫不复!

    本来为了能够主宰自己而扬弃“扁头阿律’”和那个环境的,谁知道,来到这里,门,一扇又一扇,四通八达,大大方方地任凭你选择,然而到了节骨眼上,却只有一个听凭宰割的命运!

    冷汗顿时湿透了他的内衣。但在电话里,他竭力稳住“乌骨鸡”的情绪,准备迎接又一次严峻而又残酷的挑战。

    果然,第二天一开盘,局面一如那次中国证监会发言人谈话发表的情状,股民们恐慌得争先恐后地抛售,不到一刻钟,几乎全部跌停板。曾经海的“蓝海股份”正如所料,“暂”被勒令停止交易,“以有利于对这家券商违规操作行为的清查,有利于保护中小投资者的利益”!

    曾经海坐在这个独自一人的超级大户室里,面对着绿色的数字托着的一条条横杠(绿色数字是抛出股票的数量,以一横线出现于买入卖出价栏内,作为无人接手而跌停板的标志)头脑嗡嗡地响着,完全和股票一起,被封杀在一个密箱里了。左是阴冷阴冷的冰崖,右是滚烫滚烫的铁墙,下是吸他下降的泥浆,上是沉沉下压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空气,也没有一丝儿风……开始,还有电话,都是向他打听将怎么处置的。他难耐之极,却不想制造紧张空气,也不想在这些朋友面前把“中国的巴非特”的形象击碎。唯独没有丰乐诗打的电话,也没有她的朋友的,更没有要求旱涝保收的梁菲的,她们或许正围坐在麻将桌边,沉醉在牌兴之中,仍然对他寄予厚望……他给杭伟打电话,忙音;想找“乌骨鸡”聊聊,可是不久前这一只“乌骨鸡”来过电话,他已经和单位通了气,在这种特殊情况下,盈利的先退出,无利可图而被套的,允许暂时套着,就回单位去料理一些堆积的事务了。他想给丰乐诗打电话……可跟她说什么呢?这是一个漫长的熊市即将开始的世界,无情地将他独个儿抛在这儿,去偿付数百万损失的百分之二十和八十万的百分之三的月息!这是没有了“乌骨鸡”买卖的抽成得以抵消的巨额支出啊!

    他竭力要自己冷静下来。他继续捡起久违了的《莫愁歌》默诵着,总算想起这不是第一次经历,事实都证明,焦急于事无补。他明白,这是股民们乍听到消息时恐慌性抛售,应该有一个回抽,应该冷静地等门抽的机会出逃,在“蓝海股份”以外没有停牌的那部分资金上挽回颓势。

    可惜,和他抱同一心态的投资者太多了。比他早买进的,已经获利的,一等价格止跌回升,立刻采取“止损”办法抛售,他拥有的这几只股票,在短期内绝对回不到他买进的那个价位了。深度套牢已成定局。

    《莫愁歌》早已失效。后悔像毒蛇一般地啃噬着他的心。是的,最可怕的是人;最难预测的风险,永远存在自己身上,这不是我的切身体会吗?可怎么忘记了呢?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借钱炒股的,偏以月息百分之三的高刮贷借了;明明知道股市如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可还是被百分之二十的利润所诱惑,自愿将脑袋钻了进去!明明知道《易经》里说的“盈不可久”,狂热是风险的温床,也知道《围棋十块》中的“贪不得胜”,贪婪的双眼光盯着可图之利而不顾其他,是万分危险的,然而,还是趁着头脑发热的时刻,做出这么许多违背自己戒律的蠢事来,并在狂热中,出手那么大方地给了都茗巨额补偿!对了,都茗!还得偿付这个烂污女人早已不是青春的“青春损失费”!当时并不觉得沉重的一笔负担!

    他多想找一个人同声一哭!

    都茗总是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出现的。因为他始终没有对本子里所见的股票主动做出解释,她对这个男人的真诚就永远怀疑。所以远离了股市的她,今天听说股市暴跌,立刻担心给她的这笔“补偿”有可能落空,所以急匆匆地前来试探虚实。怕打寻呼机曾经海不回电,她总是用直线电话。

    “喂,”还是她的老习惯,不喊名姓,“别忘记了,下星期四,要给我那笔钱了。请准备好哦!”

    如果说,以往他对她还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无可奈何的话,如今却只有反感。鄙视以致于恼火了。他认定她不会不注意股市动态。她一定是怕他破了产,无法付清应该给她的款项,特地打电话来的,是提醒,也是试探,更有嘲弄!

    “谁忘记了?”不知为什么,他吐出了这句回答。

    “好,不忘记就好。”她说,“你说,你送来,还是我到你那里拿?”

    “你来!”

    “好。财大气粗!我很乐意来!”她格格笑起来,继续聊家常一般,“看样子,股票做得很顺利,狂风暴雨也伤不到你的一根毫毛。”

    这个女人真恶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说不清楚的一股子的冲动,驱使他吐出了一句:

    “不错。你晓得就好!”

    “你好就好!”她笑着说,“下星期四见!”?

    离下星期四只有一个星期时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挂上电话,他真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给逼急了的猛虎,在笼子里团团转着:怎么办?怎么办?……

    “滕百胜”突然跳到了眼前。对了,为什么不去找一找这位经验丰富的高手,看他是怎么处理的呢?需要着盘么?那也该打个电话,肯定比找杭伟更有价值。

    电话很快打通。“滕百胜”依然显得很镇定,说他前几天已经听到一些传闻,便将仓位减到了最低限度。所以损失并不大。听到曾经海的处境,他照样很镇静,说这一次不比过去一般利空消息,可能要“反转”,由“牛市”转为“熊市”。但是也不要急,很多住家都封死在里面,一定要拉高离场,你就趁机“逢高减磅”,也就是围棋十诀里的“逢危须弃”、“彼强自保”,只要能够保存实力,哪怕割肉也是值得的。然后采取熊市的操作手法,“低吸高抛”,损失能够补回来的。

    这些操作手法并不很新鲜,然而,听“滕百胜”一分析,曾经海的心情总算宽了一些,想起了这位老人说的“心态”,于是,就如密不透风的小房子开了一扇窗户。他强使自己将后悔、怨恨、诅咒撂一边,让全部注意力扑到电脑显示屏上。

    果然,这次来势非同一般。沪深两个证券市场指数,以波浪形的波动向下滑行。他睁大眼,注视着他的股票在每一个波浪形中的涨落,下跌时买进,往上涨时抛出。不断地做差价。可惜,这一次下跌,损失太大了,一进一出,所获利润还不够付那些继续下滑时被套的损失。

    而“蓝海股份”依然停牌,据说,要把券商的违规行为查清、处分,然后复牌,也许要几个月以后!丰乐诗本人还不怎么样,反正套住的不是她一个,无所谓,可是她的那些朋友,比他还急,“风险共担”,他能归还给她们的只有损失的百分之二十啊!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来“关心”,查问,真叫火上浇油,惹得他真想对她们大喊大叫一阵。用了比自我克制十倍的涵养,他才不致于将一副狼狈相展示给她们看;有的知道股市难做,这位“中国未来的巴菲特”正连着亏钱,虽然表示可以理解,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很明确,不等于会将百分之二十的赔偿减少,钱,到底是钱!

    屋漏偏逢连夜雨。想起不能够拿出财大气粗的神气去应付那个倒霉的星期四,气恼,焦虑,好胜,驱使他成了赤裸裸的赌徒,断然将所有能调动的资金,全部投入了一只高科技股票“岭南高新”。他坚信,对这只股票来一次短线操作,很有可能凑足这笔款子。可是怎么也想水到,一买进这只股票就连续下跌,再一次给套牢了!

    看来星期四是无论如何解不了套啦,他再次陷进了密不透风的死牢里,上下左右没有一条让他走的路!跟都茗说明情况,延期么?不,这无异把自己所有的窘态抖露给她看!她能给我的,只能是幸灾乐祸,只能是更加无情的催逼!我宁可……

    一想到这个“宁可”,他心里就颤抖。自从帮丰乐诗解套盈利以后,他就将母亲那笔资金取出,共计五万五千元,给另立了一个账号,买了一些盈利小,然而万无一失的基金。他把它看作为“火烧银”。为自己立誓:不到走投无路,绝不动用它。如今……

    不不不!我不能!

    早知道股市就是赌场,然而从来没有这一回体会这般深刻。此刻他不求身拥万金成巨富,只希望让这一切了结,轻轻松松地以“粗布衣,菜饭饱”打发这一生。真的,为什么“放着快活不会享,何苦自己寻烦恼”,一头扑进股市呢?宁静、平和、安详、恬淡,荡漾着田园牧歌一般的人生生活,此刻是那样地吸引着他!这首《莫愁歌》里的句子越在眼前出现,淡泊、安详、恬静,离他偏偏越来越遥远,等着他的,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又有人打寻呼机给他,询问行情来了。烦,真烦!他看也不看,干脆将寻呼机从腰上摘下,塞进了皮包,独自抽闷烟,可哪能抽出从深渊中上来的门径?!

    他还是决定去找“滕百胜”。总觉得到了这位智慧老人的身边,尽管未必会有一条解脱之路,但也能获得一次宣泄。看看腕上的手表,离收盘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断然掐灭烟卷,抓起皮包就走。到楼梯口,报单员小应抱着一摞资料和邮件迎面走来,见了他,忙抓过最上面的早已经卷好的一摞递给他,说是你的。他知道,这无非是一摞和交割单具有同样价值的账单,看了就要落泪的。他接过来,往皮包里一塞,便匆匆地直往大门外走。小应却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喊道:“曾先生,里面有封挂号信,忘了请你签个字!忘了请你……”

    曾经海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下 卷  九、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春天是美丽的,温暖的,可她的步子,总是一波三折,娉娉婷婷的,要不就好像不能显示她的妩媚似的。瞧,刚回暖,天气预报说,寒流又来了。

    仿佛与天气同步,股市也是这样,刚像回暖,可又转凉了,越显得清淡。散户交易大厅内空落落的,狭小的交易厅显得空旷了许多。

    “滕百胜”坐在电脑前面看他所喜爱的《围棋》小报,一副悠闲的神态,见曾经海来访,甚是高兴。让到沙发上,又是送卷烟,又是倒茶。曾经海无法掩饰沮丧、绝望与无奈的神态,谈他对股市的体会,倾吐他对人市的恐惧、后悔与无奈,流露出内心深处远离这块风险地的渴望,仿佛寻访这位老人,就是向股市告别来的。

    “别急别急,”老人静静地听完,站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子,“‘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凭我对股票买卖的经验,可以说,股市就是爱因斯坦这句名言的最好注解。为啥呢?在股市,有涨必有跌,有跌必有涨;正像这个世界,有热必有冷,有冷必有热,这才能保持平衡。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证券这一局棋盘上,就是比智慧,比耐心,比理性,比判断能力和应变能力。”

    “蓝海股份”可不是凭耐心、理性就能够挺到天气转暖的。对这种空泛的说教,曾经海直觉得有一种隔岸观火的空泛,只能苦笑着不置可否。

    “我有一位朋友,是和我在一起做股票时认识的,姓很少见,篑,竹字下面富贵的贵。”“滕百胜”继续说下去,“‘东风汽车’上市不多久,老篑就看准了这只股票,买进了一千股。当时每股是二十三元五角。可惜,这只股票一路往下跌。老篑始终相信它的资价值,一路补进,二十一无,二十元,十九元,十五元……一直跌到十元以下,他还是跟着补。老篑的资金不多,把平时省吃俭用的钱都补过去了,跌到五元三角以后,还是往下跌。大盘也没有帮他的忙,从牛市,一路跌到了熊市;老篑也从牛市跟到了熊市。那天,最后一缕耐心终于消耗完了。他说:中国股市不行;这只股票也没希望了!便准备下单子割肉抛售。我是看他一路追下来的。开始时,劝过他,绝不能盯着这只股票做,把宝押在一扇门里,还是先出来保存一点力量。他不听。这时候我却劝他坚持住,别看如今冷得鼻涕结冰,可行情恰恰是在冰点产生的,不光不能割,而且应该再补进。他却绝望地摇着头说,我盯着它,盯了差不多一年,谁都没有比我更了解它啦,就是由熊转牛,这只股也是上不去的!哎,他硬是割肉抛掉了。”

    曾经海说:“可惜了。这只股票如今接近三十元了!”

    “是呀,就是在他割肉跑掉的第一二天,市场回暖,这只股票也开始反弹了,而且非常强劲。只一个星期,直线冲过了二十元!”

    “唉呀!”

    “老篑损失的不只是几万元钱,”“滕百胜”说,“他连命也贴上了。那天,他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交易大厅里。我们将他送回家,可他再也没有起来。”

    曾经海浑身一震:“死了?”

    “滕百胜”点了点头:“先是精神崩溃,然后检查出了肝癌。”

    “啊!?”

    “滕百胜”走到了电脑面前说:“收盘了。今天跌了一百零三点。跌幅小了一点。快见底了。”

    曾经海说不出话,忘记了喝茶,也忘记了抽烟,既无感慨的言辞,也没有什么提问,木怔怔地好像老篑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快见底了”的话听到了,和多数人的估计差不多,所以对于“岭南高新”这几只股票,既不敢看,又不敢问。默默地出门来,西斜的太阳投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到纷纷扰扰的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幻化成各种耀眼的光,在不停地跃动,挑逗,直叫他一阵一阵的晕眩,晕眩得不知是人间还是幻景,直觉得老篑的影子把他整个儿吞没了,融化了,说不清在晕晕乎乎飘荡着的,是一只股票,还是那个老篑;是“中国的巴菲特”,还是一只过河卒子。不不不,都是过河卒子!老篑是,曾经海是,“滕百胜”也是!“滕百胜”赢了,老篑却将命贴上了,留下来的他,只有一个向前挺进的权利!不,应该弄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到达冰点?已经到了,还是刚刚开头?

    他不敢想。他只感到累,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累。如果哪儿有一片远离这身累乏的宁静,稳定,恬适,平和,他将舍弃一切去拥有它们。

    他走,茫然的,像是寻找这片宁静似的在马路上走。点点梧桐花粉,柳絮似的随着大楼间的城市风,扑打在他的脸颊上,他也一点没有觉察到。右肩忽地给人拍了一掌。

    他立定脚踉,转过头去。想不到竟是“扁头阿棒”!一看外貌,就知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新贵,刚过三十,便有了肚子,薄型西装帮着显示出新潮干部的风度。他紧紧握着曾经海的手,亲亲切切地笑着说:“证券市场的行情别钻得太深哦,连喊你几声都听不见!”

    曾经海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正在想一点事!”强打起精神调侃,“哦,边主任,视察工作去?”“别开玩笑!哪像你,腰缠万贯,大进大出!据说,连嫂夫人都更新了!”“瞎话三千,是她抛弃了我!”“扁头阿棒”哈哈大笑道:“说出来有谁相信?都说你发了财,今非昔比,抛掉了糟糠之妻呢!”

    外人竟会这样说!要不是这位老同事,新上级,绝不会将这种议论传给他的。一定是都茗在外乱嚼舌根以泄怨愤。一口气噎上来,很想把事实真相抖出来,让这位老同事传回老单位去,还他一个应有的形象。可话到唇边,就被一个念头压了下去。为了这种永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家务事,把一副狼狈相抖给老同事看,太不值;尤其是这个“扁头阿棒”,是我暗中确定下一个扬起脸来说一句“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找我”的对象,更不值!还是一笑置之,“宁可我负天下人,绝不让天下人负我”才算真正有出息!

    这念头胜似给自己注进一针兴奋剂。曾经海故作潇洒地发出一阵大笑,拍拍边主任的肩膀:“好,好,老上级,仍旧在关心我!谢谢啦!”他故意看看手表,“此刻正有事,要不,我做东,让我们叙叙!改日吧!”便拿出腰缠万贯的神气,将皮包往腋下一夹,顾自大步往前匆匆地走。强行支撑起来的气壮如牛,使他真的感觉到这之前的曾经海,实在太消沉了,消沉得简直可笑。……然而,这种自信,转眼间又都随着踉跄的脚步留在了身后。行人也开始寥落。一种难以言传的凄凉,随着料峭的春风,又悄然潜进他的心头。他愈感到了孤寂、悲凉与恐慌。金钱,娇妻,人格,名誉……全部丢失殆尽的孤寂、悲凉与恐慌。他不想去想它,可又做不到。

    前面是一家相当气派的酒家,很雅的名号、很潇洒的书法:醉乡酒家。他走进去,选个座位坐下来,没有点菜,却想到了酒,能送他步进醉乡的酒。服务员很漂亮,浓重的四川口音,是川妹子,很热情地向他推荐这个,推荐那个。他却要“湘酒鬼”,这是一只很有点品位的股票,让他赚过钱的,敢于喝鬼鬼必怕,不图味,为的给自己壮壮胆。没有么,请店家去买。菜,是“醉乡”的特色菜,都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双味斑节虾”、“雪夜双鳗片”、“锦绣石榴球”、“宫廷豌豆绿”……服务小姐把他视作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一照点。酒买到,菜也上来了。他自斟自饮。心,很快热起来,真如一个吃鬼人,“鬼”进了肚,人生都变得简单而又微小了。唉,我太不中用了,竟受不了这点挫折!听听,“滕百胜”说得不错,今天所讲的老篑的故事,分明暗示我,继续补进“岭南高新”!大盘不是“快见底”了吗,底者,冰点而不再下降之态势也。如果抓住这机会补进,价位一低,就可以早脱手,多获利,说不上人生转折,但至少可以补偿部分赔损资金,等到冷热一转变,就能继续大展宏图。没资金么?找宫经理,透支,只要看准机会,冒险又何妨?不冒险就不能发财;不冒险,就不是上海人;不冒险,就说不上赌一把!对,就这么办,透支他妈的三百万!“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有了钱,才能站起来,才能真正地“起来起来起来”,才有他妈的安详、宁静和平和的生活嘛!捞它一票,马上离开,彻底告别股市!“这是最后的斗争,奴隶们起来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天下的主人!”被《国际歌》雄壮的旋律鼓动着,他弄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随手抓起皮包,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直往门外走。

    “喂,老板,还没有买单呢!”

    “啊,对不起!”他站住,伸手往西装左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里面没有比十元面额更大的纸币了,而且只有三张;在口袋呢,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自己所有的钱,都变成皮包里那一摞摞交割单和账单了!“对不起,我没有带现金……记账吧!……”摇摇晃晃继续往门外走。

    “你别走,老板!”“川妹子”的眼里注满了困惑,盯上来。

    领班出现了,是颇具成熟风采的一位漂亮少妇,低声命令:“别让他走!”

    “川妹子”显然头一次碰到这局面,十分胆怯,只喊:“别走,你别走!”

    曾经海继续往门外走。

    “抓住他!”领班继续命令,“他点酒菜的时候,光拣好的,我就看出是打秋风来的,就像上次那几个流氓。”说着竟亲自冲到跟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你说话可要清爽点!”血液猛地往曾经海的脑袋里涌来,“我是流氓?”被揪的胳膊猛地一挥,“啪”一声,手背正好打在了领班的右颊上。

    “快来人呀,流氓打人啦!”领班尖声叫起来,“流氓打人啦,来人呀!”店堂里一片混乱。在领班的尖脆的呼声里,他下面的一切,就都给搅成混饨一片了。

    看来,店家对这种吃白食的,早有一套对付的办法,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紧抱住皮包,只觉得无数拳脚,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不多一会,他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彻骨的寒冷,让他醒了过来。一片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沙啦啦的声音,像风声。好一阵他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又阴又冷又黑的所在。他勉强地睁开眼,瞄了瞄,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酱油味,酒味,身子下面软绵绵的,是皮沙发。他不明白是什么所在,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胸口和四肢多处隐隐的痛楚,才叫他想起好像发生了什么。对了,喝醉了酒,让人教训了一顿。是给送到派出所来了?这是派出所的拘留室?他冷丁跳起来。要真是拘留室,那很可能会找到原单位去!

    他边看边模,很快明白,这是酒家的一个KTV小包房!他完全清醒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大概昨晚在这里所花不菲,酒家不愿送派出所,而是留在这里,等他酒醒,然后要他付清款项。听宫经理说起,有这样一位炒手,被打穿变成了“塌底户”以后,就在一个酒家演过一场喝得烂醉却一文莫名的闹剧。酒家拿出这一套安置手段,“为了顾客的安全,留在酒家,等他酒醒了再走”,在这不是拘留,却胜如拘禁的时间内,尽可能地把醉汉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既不触犯拘留法,又不使店家经济受损失。曾经海急忙摸了一下口袋,什么都在;于是慌忙摸皮包,皮包里有那一沓股票磁卡,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证和那一张来不及交回机关的工作证!如果他们翻拣了出来,等机关一上班,昨晚的事件,就成了机关内最新新闻,他所有的底牌,就全部曝了光,名誉,人格,未来一切的一切……

    他的心一阵颤抖!真如堕入冰窖,心肝,血液,筋骨,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结凝结住了,说不清是痛楚,还是寒冷……颤抖着手乱摸,皮包在哪儿?在!他摸黑打开。股东代码卡、身份证、原机关工作证,都放在那沓账单、交割单和一些报纸旁边。他越发急了。这些证件仍在,不等于没有给翻拣过以致摘录下来,说不定,这时候,原机关早已是尽人皆知了!

    他跳一般地扑向一缕微光处。是丝绒窗帘。他猛地拉开,一片光亮刺得他的双眼赶紧一闭。再张开时,马路,车辆、行人,都给缩小并落在几十米底下。是在高楼上!正是早晨。春风春雨正紧。正如他推测的,这是KTV包房。什么都顾不得了,他需要先研究一下,皮包里这些暴露他身份的证件,是否留下被翻栋的痕迹,以采取应急办法。他看不出有什么痕迹。他再在包里翻寻,昨天离开海发时小应给他的那一沓账单;前些日子收到的几封信件;还有海发公司为顾客提供信息的一份什么《证信传真》……这份传真,匆忙间还来不及看的,这时候,一个小标题却倏地跳进了他的眼帘:《行家对“蓝海股份”这类停牌股票的前景预测》。他急忙取出,刚扫一眼,全身便轰的一声冒汗了!文字只有五行,却列举了一连串香港和围外的先例,其停牌是无限期的,多达数年以至更久远!

    啊,无限期地偿付八十万元的百分之三的月息!他所有的动作都是机械的、本能的、下意识的了:赶紧翻出账单,看看“梁菲”账上,是不是全部都是“蓝海股份”,会不会自己搞错了?会不会侥幸没有成交?账单抽出来了,同时带出来一片白晃晃的什么,飘到了地下,他也顾不上,先审视这份决定命运的账单。他立刻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到了地板上!其他账号,只部分资金买人了“蓝海股份”,独有这个八十万全部押在这只股上了!也就是说,每月偿付三八二十四、二万四千元的利息,一年,两年,以致于永远!别的像丰乐诗她们亏损的百分之二十赔偿,以及都茗的那一笔“青春补偿”还都没有算上……

    完了,完了,完了!……

    真正是运到穷时,犹如邀进了魔鬼的盛会!刚刚飘到地下那片纸,原来是一封信,挂号,信封下端鲜红的单位,竟是他原机关的主管机关:区政府。但给划掉了,写了一个地址加一个“梁”字。他忽然想起丰乐诗介绍过这位梁菲女士,很难弄,(不难弄,怎么会要百分之三的月息)?公公是区政府政法委员会的一名头头,她很擅长于运用自己的优势占便宜。莫不是正是她的信?

    曾经海颤抖着手抓起信拆开。一点不错,是梁菲!信笺也是区政府的。工工整整的几行字,却力透纸背,说:与她签订的合同,她已经到公证处要求公证,希望他能予配合,约个时间!这女人不打电话而用挂号信告诉我这一点,不公证也胜过了公证!

    他忽然大笑起来,痴笑,像哭,比哭更难听,然后睁大了眼,面对着窗外,不见春雨,也不见光亮,没有声音,也不见颜色,只见是一条茫茫然望不到头的黑得难以化开的无尽隧道,黑暗,深幽,这时刻,却有着多么令他向往的宁静和安详啊!他吃力地爬起来,走向这一片宁静、幽深和淡泊……

    他机械地拉开铝合金窗门,机械地将右脚跨上了窗台。

    一阵急骤的雨滴,被春风挟裹着,兜头兜脸地向地扑过来。

    他猛地一惊。我怎么啦?死?他颓然地滑回到窗台下。眼泪小泉一般地喷涌出来。任凭雨滴在头上扑打,然而,这刺骨的冷,反而使他越发清醒。一个证券市场的“初级”阶段,总有一批牺牲品。我已经无法摆脱牺牲品的命运,这就是我面临的现实。命运既然将我安排成这样一个角色,挣扎又有什么用?应该自慰的倒是,我已经参与了,并为我的追求奋斗了,成为失败者,我不怨谁,不恨谁,只求早一点儿解脱,只有解脱,才算保全妈妈给我的那一点儿积蓄,以度她的晚年,不然……

    啊啊,爸爸,妈妈!我怎能说对得起你们?我有的只有对你俩养育之恩的辜负啊!可是,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爸妈,请原谅吧!

    ,,他越发痛苦。仿佛是一种本能,他从皮包里取出圆珠笔,抓起那份帐单来,将身子挪到雨水打不着的窗下,趴在地上拿皮包垫成台面,开始写信:亲爱的爸爸妈妈,请最后一次接受你们不孝儿子的恳求: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不要为我而悲伤,因为,我是一个不值得你们悲伤的儿子……

    他写。不能奉养两老天年的愧意越来越使他的双手无法执笔,父母的期望,自己寻求独立人格的努力,不幸的婚姻,还有那位除了父母,最令他内疚的邢景姑娘,一起往他心头涌来,他写不下去了……

    “曾先生!”有人喊他。

    曾经海一惊,赶紧收起纸笔拭去眼泪,举起头来。随着一阵从窗外扑来的猛烈的风夹雨,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开,一个陌生的男子客气地引进来一位女士。

    曾经海简直以为是在梦里,突然惊叫:“你?……”

    邢景笑吟吟地走上前,也不坐下,说道:“没想到吧?”不等地开口,也不问他何以如此,匆匆地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曾经海茫然地将她望了几秒钟,才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纸笔和那些资料、账单一起装进皮包,机械地站起来。那男子趁这空儿,轻捷地走过来,关窗挡住穿堂的风雨,然后向他笑了笑,重新谦恭地守到了门口。他随邢景下楼来。还是早晨,这儿不经营早点,昨晚喝酒的营业大厅里,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收拾桌椅。侍候过他的那位川妹子也在其中。

    她们都朝他投来歉意的一瞥。他愈发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问邢景,她笑了笑,对那位川妹子看也不看一眼,只轻声关照:等会儿说。
下 卷 十、人生如股市,随处都埋伏着陷阱,随处也蕴藏着机遇
    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下决心不想与曾经海再见面的邢景,还是身不由己。

    她和他见了面,而且有可能比过去更为密切。

    她离开了职业学校不久,凭她对英语、日语的纯熟,很快被聘为飞天商贸股份有限公司经济信息部的资料员,专门负责电信资料的收集与整理。这是一家区属上市公司。总经理常无忌原是一位行政干部,以胆大心细,勇于创新,勇得有点野而在政界出名。每有出奇制胜的招数,从没有触过礁,搁过浅,所以有“福将”之称。高度近视眼,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并不显得潇洒;头发稀疏,皱纹不少,但都像刀刻在紫檀木上,每一缕沟渠都是皮肤弹性的反衬,突现处无不光光亮亮的,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和使不完的精力。上任伊始,他就雄心勃勃,要把公司办成第一流的公司,对外与各方疏通,将贸易范围扩大到全球,对内不断地提高公司的业务水平与管理水平。不到三年,竟在上海进出口行业中,成了一家举足轻重的股份制公司。当今世界贸易竞争激烈,差不多每天都有新技术、新产品、新的贸易手段问世。邢景每天要把新到的技术资料看一遍,发现有参考价值的,就要尽快地翻译整理出来,分别提供给有关的各部门。工作繁重得差不多把她锁在书

    案上了,一般年轻人都望而生畏的,她却乐此不疲。

    然而,不多久,生活又给了她一个“身不由己”,让她离开了信息部资料室。那天,公司与几位外商谈判一笔生意,原定的翻译因心脏早搏住院检查,匆忙中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总经理便要她去代替。两位美商外,还有一位是日本商人。她以中、日、英三国语言,在三方的交流中,准确的表达,熟练的应答,灵活的沟通,不仅使几位外商满意,更使常无忌震惊而自傲。打发了外商以后,常无忌立刻要她到总经理办公室担任秘书,工资也连翻两倍。

    一般说,秘书,给人的印象,总是老板的影子,一个对她拥有直接权力的男人的附属物。她最怕的便是这个。但婉言拒绝无效。她不能不坦率地说:我不善与人打交道,更怕与男人打交道。如果在这方面不会叫我为难,秘书可以做。常总爽然答应,声明她只管内勤而不对外。也就是说,她仍然可以把自己封锁在办公室以内。常无忌基本上信守诺言,人手实在安排不过来的时候,才破破例。

    这一天,常无忌请了一位曾经帮他审批一笔外贸商品的朋友吃饭。她知道这位朋友叫连胜,是常无忌的老同学,是属于外省驻上海协作部门的实权派,邢景曾经为了业务和他接触过几次,那是外销一种国际市场缺口较大的农副产品,在连胜的帮助下飞天公司成了独家经营者,赚了不少钱。所以常无忌请她一起去,她自然无法推辞。地点就在“醉乡酒家”最豪华的“芙蓉厅”KTV小包房内。除了连胜,还来了另外两位,其中有一位客人,因故提前离席,邢景送他下楼来的时候,却见对外营业厅里几个保安人员,还有几个服务员,在殴打一名流氓无赖。不知保安拳脚过重,还是那“流氓无赖”醉得太厉害,居然躺在地上失去了反应。一个服务员慌了,说:“要真死了,麻烦了!”一个保安说:“慌什么,我们可没有打他,是醉的!快打110,交给公安局处理!”

    她不想干预,顾自往电梯口走。那服务员转身跑出人圈打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在地上发现了那只皮包,很熟悉的一只棕色皮包,在拉链上挂着的是一条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她心里猛地一抖。立刻蜇过身子去仔细一看。躺在地上捱打的“流氓”,果真是曾经海!

    这使她吃惊不小。想不到会这么巧!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子!酒气刺鼻,一双皮鞋,差不多半年没有擦过了,和挺括的西装极不相称。倒不是他这副形态,只想到自己正在逃避着他,应该赶紧离开。然而,抓起电话听筒正待拨号的姑娘,好像第一次遇见这事,正用浓重的四川口音问领班;“对公安局怎么说?”

    领班说:“吃饭不付钱,还装酒醉打人!”就为这事送他进公安局?她不禁又转过了身,对正待拨号的川妹子说:“等一等。”

    因问领班:“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领班知道她是楼上“芙蓉厅”的贵宾,便将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哦,”邢景回过身,看看曾经海真醉了,断然地说,“这个人我认识,不是流氓。……让我代他买单吧。”

    领班见店家不受损失,自然一口答应。等她付清账单,领班说:“他醉成这样子了!能不能送他回家?”

    邢景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想了想说:“你们找个地方让他酒醒了走吧。”

    领班进去和当家人商量了一下。出来回话:“问题不大,只是不晓得他什么时候醒,我们也没有办法一直守着他。”

    她说:“不要紧,找个空着的KTV房给他睡下,索性锁上门,让他明天走吧。需要多少钱,我照付。只是到他醒了以后,随便你们怎么解释都可以,就是不能告诉他是我要你们这样安排的。”

    领班全部照办,请保安背了曾经海,随她一起上楼。将他安排在“芙蓉厅”隔壁的一个KTV包房内。她转身出门,却碰到了刚从盥洗间出来的常无忌。他显然已经看到不少,便问她刚刚背进去的这位先生是谁,怎么回事?她淡淡一笑,说:“碰到一位熟人,喝得烂醉,回不了家啦,我请酒店让他醒醒酒再走。”

    无忌赞叹道:“你这位朋友一定很潇洒!”然后便朝她笑。

    这笑,这赞叹,不能不使邢景心里一阵慌,解释说:“什么潇洒不潇洒的,证券市场的职业炒手。我们是上市公司,说不定哪天会和他打交道的。”

    “证券市场的炒手?就是炒股大户罗?”常无忌问,“你也炒股?”

    “那是过去的事,也谈不上‘炒’,”她笑了笑说,“为了存款增值,打算买一点试试的时候,向他咨询过。”

    “哦,很有水平罗?”他好像有些启发。

    “还可以。”她笑了笑,“怎么?”

    “没什么。”他说着,就带她回到了“芙蓉厅”,连胜和几位朋友,正手握话筒,运用KTV的设施尽兴,见她们回来,也就曲尽宴散。常无忌却让老连的车子专送她回家,他则亲自送送老同学。按说故事就这样过去了。她回家,盥洗罢,正准备每晚的功课:随意静坐,以期神气交合,坐见乾元面目,忽然接到了常无忌的一只电话,竟是刚才“芙蓉厅”门外话题的继续:“老连那点东西,我没有给他。看来还是请你帮他操作稳妥一些。”

    “那一点东西”指的是飞天公司送给连胜的一张存有十万元资金的股东代码卡,是她取了连胜夫人的身份证代办的。可没有想到要由她来操作,“不不不!只认识一个职业炒手,哪就会炒股,你真会开玩笑!”

    常无忌笑着说:“那就请你和那位朋友商量一下,能不能请他帮帮忙?”

    她一怔,但马上领会常无忌指的是曾经海:“那位炒手吗?”

    “对。”这就是说,她还要和曾经海见面?她老大不情愿地推辞:“可我跟他……”

    常无忌截住她说:“不必解释了。凭今晚你对他这份关心,便足够了。”

    紧接着,就像以往一样毫无通融地拍了板:“就这样。请你尽快落实,然后给老连一个回音。有什么

    问题,你找我。”便收了线。

    她依然握着话筒怔着。在这个常无忌手下工作,就是这样。说他武断,可无人不佩服他的眼光,往往在对方吞吞吐吐的时候,凭着他的直觉判断,便将任务压了下来,使你不能不接过来试试。这次又碰上了。真不该去“醉乡酒家”,去了也不该给曾经海多操这份心。

    罢罢!就再打一次交道吧!与其让他离开了“醉乡酒家”,然后七弯八绕地再去寻访他,何不趁他没有离开“醉乡”之前,就去探探口气呢?

    她主意拿定,但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安稳。尊敬、怀恋、怨恨、后悔和恐惧交织,把她固有的恬淡、宁静与安详都打得七零八落。仿佛是一次重聚,又仿佛是在完成老板所交的一项差使,想交代完就分手,可又怕过于冷漠会令老板失望……到天一亮,便匆匆赶来,希望曾经海走了,却又怕曾经海走了……

    此刻,曾经海跟邢景出了“醉乡酒家”。她喊了一辆出租汽车。一上车,他就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笑了笑说:“昨晚,我和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看见你被人扶到这个房间里来,醉得一塌糊涂,所以一早就来看看。”

    “谢谢!是你帮我买的单吧?”

    她故作茫然:“什么单?”

    “账单。”

    “什么账单?我不明白。”

    曾经海倒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想了想,转过话题,问道:“你就是来看看我的?大清早的,恐怕还有什么事吧?”

    “有一点事。我马上告诉你。”

    出租车停住了。已经来到一家规模宏大、装修豪华的“明珠广场”。她付了车资,带他径自到楼上的餐饮部,只见都是吃早茶的客人。她选了一个相当雅静的题为“云水居”的小间坐定。服务员推着小车子进来,她叫他点点心。他却怔怔地朝她脸上看。她扑哧一笑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曾经海微微摇着头,叹息说;“我实在想念你。真的。我怕在梦里!”

    她唇间挂着的那缕淡淡的笑忽然消失了,想说什么,却又转过头去,不再征求他的意见,顾自点了一客烧卖、水晶肉包、春卷、鸡粥……

    曾经海的心被她这神情猛地一牵,感到一见面就说这些未免太突兀了,愧疚地说:“我一直在找你,想向你道歉。真的,我那婆娘太没有教养了,让你蒙受了很多委屈。为了你……我对她的耐心,也到了极点,分手了……”

    她猛然转过脸,正视着他:“为我?离婚?”

    曾经海点了点头:“为了你,我不惜一切代价!”

    她淡淡一笑,笑断了他的话:“就是为了这,到‘醉乡’消愁的吧?”

    “不不不!”曾经海连忙否认,“脱了这件湿布衫,我有的只是轻松。开始我弄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失踪,到我弄清底细,我越发想找到你了。”又触及那个敏感区,她忙拿起筷子点着面前的一碟虾仁水晶包说:“快尝尝,这里的特色点心,别让它冷了!”见他不动筷,便夹了一只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趁他说出一声“谢谢”,并把目光转到水晶包上去的时候,便笑着问:“你知道我今天把你请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吗?”

    曾经海挟着水晶包,笑着反问:“不见得是和我同一个目的吧?”

    对这种挑逗,她只不以为然地一笑,放下筷子,取出一张名片,直奔主题:“眼下我在这儿工作。我要请你帮个忙。”

    “哦,恭喜!”曾经海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爽然地说,“尽管说!反正只要是你的事,我都照办。”

    “谢谢。”她牵动了一下双唇,露出一缕苦笑,“说是我的,其实……不说了,反正我说出来了,你就当成我的事,答应我。”

    “我明白了。你说吧!”

    “不。你不答应,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怎么能答应?”曾经海突然觉得自己对她太见外了,立刻转了过来,“好!凭着你在我心里的特殊地位,我答应!”

    她妩媚地一笑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笑着,用半真半假的口气说,“为了你,我可以赴汤蹈火,真的,我……”

    她眉梢一跳,不露痕迹地把他刻意渲染、步步进逼的气氛拂开,说:“其实呢,对你,如实地说出来也没有什么。这是公开的秘密……”她走过去将门掩上。“说来事情很简单。我们公司得到了一家兄弟单位的很多帮助,对其中一位处长,我们老总想酬谢一下……”曾经海马上接口说:“你们老总酬谢他的是一大把内部职工股。如今要帮他把这笔股票变现,而且不留痕迹地大幅度增值。对吧?”她说:“不完全对,不过,也差不多。”

    “这事找到我,是你们老总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主张?”她又苦涩地一笑,说:“老总怎么会把这种事交给外人来办呢?他把这个任务压到了我的身上。”

    “啊?’

    “我是怎么一块料,你清楚。要我做,不把饭碗砸了才怪呢,所以只能靠你帮我了。”

    “你太谦虚啦!”曾经海欣然一笑,趁机把话题拉了回来,以调侃的语调问她:“不过,这可是你们公司的秘密,你不怕我出卖了你?”

    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相信我不会出卖你?”

    “或许是命里注定的吧!”她又像过去那样淡淡地一笑,把这次邂逅的话题撇开,“这谈不上对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反正,为了我的饭碗吧,你就帮帮忙,代我解决这个难题吧。报酬嘛……”

    “你大概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曾经海截住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刚才说过了,为了你,我是可以赴汤蹈火的,别的都不用说了,邢景!”

    她苦笑着摇摇头。

    本来已经绝望的曾经海,此刻重新见到了她,见到了他日里、梦里思念的人,而且是她找上门来的,怎么还能轻率地对待自己的生命?不必关心她囊中丰瘠、家底厚薄吧,刚刚摆脱的那场婚姻噩梦,已经雄辩地告诉他,在家庭里,金钱并不是惟一的,那么面对着自己期待已久的精神支柱,为什么还三心两意呢?如果说股市如人生的话,那么,人生却更像股市,无处不存在陷阱,但也无处不存在机遇,如今被命运逼到这一步,机遇就摆在面前,话也说到了这地步,干吗躲躲闪闪不伸手抓取她,并和她一起拼搏呢?!

    他双眼发出异样的光,炯然逼视着她的眉眼:“你不相信我的真诚?”

    她慌了。为了逃避他的逼视,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筷子上,对准一只烧卖,可怎么也夹不起来。他伸过筷子,将它挟到她面前的碟子里。问道:“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曾经和我一起生活了几年的那个女人,会这样当众损害你的名誉,祸根全在我的身上!请你原谅!”

    她像低头注视着那只烧卖,泪水却从眼眶里徐徐流淌下来。他抓起一张餐巾纸送过去,她伸过手来接的时候,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说道:“邢景,我向你道歉。真的,都怪我!……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不知不觉地将感情流露给妻子,是因为……”

    她想把手强行抽回,喃喃地打断他:“不,不搭界的,根本不搭界的!”

    “你听我说完,”他更紧地抓着她的手,索性把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就因为我爱你,真心地爱你!邢景!”

    “你说什么呀!”她惊恐地边抽手边想站起来。

    他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知是按她仍然坐下,还是生怕她趁机飞了,恳切地说:“嫁给我吧!邢景!今天,我虽然一无所有,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可是,只要有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就会属于我,属于我们俩!真的……”

    “你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她继续猛烈地挣扎着。

    然而他不松手,说:“你答应我!请答应我!”

    “不,你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她喃喃地说着,狠劲地将手抽了出来,抓起皮包,夺路奔出了“云水居”。

    曾经海怔住了,双手空举着,仿佛仍然抓着她。这一击给他的精神打击,和股市的利空消息同样沉重!他只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却辨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像遇到一个亵读她的流氓一样地把他甩开了。为什么啊?是的,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在她的眼里,他不是强者,从来不是,所以渴求的并不等于能拥有,所以都茗一闹,她就远离了他,就像当年的小园,一见外资老板发出微笑,便和他“拜拜”了,我却……他终于从羞耻,屈辱,难堪和后悔中醒过来:是的,这个世界没有人会接受你!可你

    偏要自作多情地表示依恋!刚才这一幕已经说明了一切!还是当机立断,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吧!

    他颓然坐下,抖抖地从皮包里取出那份揉皱不堪的给父母亲的遗书,展开来,决定继续写下去,眼泪,却如小泉一般地涌出来。
下 卷 十一、没有站在一过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出了明珠广场,邢景不知该朝哪里走。呆呆地站在了大门门的台阶上。只觉四肢发软,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永远地躺下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一辆出租车,按例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毫不思索地开门跨了进去。

    “到哪儿?”见听不到吩咐,司机忍不住打问,“小姐,到哪儿?”

    “哦,聚雅花苑。”她信口吐出了这一声,突然一怔,怎么回家了?“啊,”她省悟似的又发出这一声。已经启动并向左拐弯的出租车司机,连忙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注满了疑惑与询问。于是,另一个念头就把她的后悔揩试掉了:这会儿去见老板,怎么回答?先回家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于是将一头浓黑的短发往靠背上颓然一搁,“走吧,聚雅花苑。”

    这是新建的多层公寓小区,离明珠广场不很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她上了楼,扑进了属于她一个人的这个小套间,把自己连同背包一起掷在床上,哇的一声.终于将郁积在心举的一切的一切,倾泻在一阵痛哭之中。

    她哭她失去的灿烂前程,还有一个即将到手又烟消云散的温馨家庭,哭她的人生遭遇……

    “邢景,你说,我们的一,是奇数,还是偶数?”夜深人静,他送她到她家附近的那棵夹竹桃边,闻着夹竹桃花的幽香,听着风吹夹竹桃叶子沙沙的声响,用滚烫的双唇吻了

    吻她的前额,总是轻轻地这样发问。

    “是奇数!”她总是这样回答,双手勾着这位数学教研室同事的脖子,凝视着,目光里,始终带着几分调皮。

    “哦,还是奇数。永远的奇数,残酷的奇数!”他失望地说。

    “你说,我们俩,奇数和偶数有什么区别?”

    “当然是有的。”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每晚都做一个相同的梦,噩梦,睁眼看着你从我的身边飞走了,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永远地飞走了!”

    “你是说我到日本去,就会永远离开你了吗?”

    他点了点头。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说,“我说过,我只是去见见世面。都说那边很好。要是真的,好得能让我们下决心抛弃这儿稳能到手的前程,我们就在那达成为了永远相连的偶数;要不,我便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成为偶数也不晚。你说是吗?”

    要求她结婚以后再出国的愿望,再一次破碎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点得是这般无可奈何。她深深地爱着他,除了他的能干、英俊,就是他对她这种曲意的顺从。她相信等待着他俩的,必然是无穷无尽的幸福,又何必计较眼前的朝朝暮暮?然而,命运仿佛注定这只是他俩美丽的心愿。在那个世界第一大都市,银座的繁华,涩谷的高雅,浅草的标致,都不属于她。她报的是筑波大学,可惜语言没有通过。她只好进了中国人开办的语言学校,沉重的学费使她不堪负担。她出国的经费是向亲友借的,也可以说是她们两家亲友资助的,为此两人谦让过一番,最后商定由她作为先导。岂料东京高得无法承受的生活费,加上这笔债务,把她的梦逐渐压碎。在那个“同文同种”的异域,举目无亲的她,能够求助的是与她在同一命运线上奋斗的年轻人。可她却处处遭到一些同胞的警惕、抵制、防备甚至嘲弄。开始她纳闷,不久便明白了。那些来自浙江、广东、福建以及京津的年轻人当中,流传着这样几句概括同胞素质的顺口溜:“北京太傻里傻气的在纽约开饭店,上海人鬼头鬼脑地在东京赚大钱”。据说,在那儿上海人的赚钱之道没有什么正规战术,也讲不上什么章法,有利就捞,有小利捞小利,有大利就挤大利。还美

    其名曰:这是土八路的战术。有一次,在地铁中,碰到一位北京姑娘,说起上海人,竟感慨地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精明的,可是犹太人与上海人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上海人肯定比犹太人还要犹太人。

    “不,不是这样的!你们有偏见!”她总是这样为上海人辩护,也为自己辩护。她内心深处,期待的是上海乡亲的帮助。到高田马场、池袋北口等劳务市场去碰运气,她也总在上海人当中打转。一次,两次,三次……不幸的是,本来就体弱的她,身心交瘁而病倒了。东京那么昂贵的医药费让她望而生畏,本想挺一挺的,可高烧不退,只得进医院检查。竟是急性肾炎。不能不住院治疗了。可住院费实在不是她能负担的,没有痊愈她就离开了。为此,她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而病情却从急性变成了慢性!她不敢将实情告诉上海的亲人,含泪搬出了原来的住所,租借了来日华人最低档的栖身场所。那儿哪算住房啊,仅仅是一个棺材似的铺位,价格却不菲。她希望,在这里忍受最艰难的岁月,等赚到了向亲友借的那笔款子,就回国去。因体质虚弱,适合的工作越发难以找到了,只能继续向人借贷。无力偿还的现实,堵住了所有熟悉人的门口,她只能转向了新的“邻居”,一位同样来自上海的姓铁的姑娘。铁姑娘很有同情心,虽然自身日子并不好过,但也能竭其所有。债台越筑越高,回上海的目标也越来越渺茫。那天她又向铁姑娘开口了,她照样获得了帮助。然而,这次铁姑娘却要给她介绍一份工作,说是服务性的。从她的经验判断,这是一般女性都避之不及的。可小铁说,你的体质差,只需引导引导客人就可以了,只是收入低一点而已。她相信了,点了头。

    没有想到,就这一步,她走进了魔鬼之门。

    她受聘的是一家日本娱乐场,老板是由韩国人归化的日本人。她以为真如铁小姐所说,在污浊中能保持自己的清白之身,没有想到是“招待”的服务时间是在夜晚。第一个夜晚,她就被醉醺醺的一位客人夺走了贞操!她发了狂,想离开,这时候,才知道,铁小姐所做也是这一行!她去找这位铁石心肠的高邻,问她为什么要如此坑她,谁知铁小姐一番振振有辞的说教,却让她哑口无言。铁小姐的确出于一片帮助同胞的好心肠,然而,借给她的太多了,只能操同样的职业,她才能把所欠的归还。她恨不得宰了这个姓铁的女人,然而,一了解铁小姐的身世,她震惊了。铁小姐也是国内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抱着多少憧憬来这里的!面对“同是天涯沦落入”的铁姑娘,她无言以对。凭什么要这位素昧平生的同胞,以女人最难以承受的屈辱,来无偿地支持你维护自身的尊严和清白呢?要么接受这一事实;要么保持所剩余的这一点儿所谓尊严,暗地里,却永远承受着这位铁姑娘的诅咒……

    几个夜晚失眠之后,她决定含垢忍辱地呆下来,积下钱,还清债务就永远地离开。可是……

    不不不,不去回想那场噩梦了。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瞬间,便无望再拥有他了。

    她对自己的未来就都想妥了。是她按约请他到东京,办妥手续,并为他安顿好了一切,便准备带着对自己过于单纯的悔恨和无法补赎的生活教训,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奈命运不让她去天国,一位来去无踪的老人,点化了她,叫她独自回到了上海。受了点化的她,可以不去天国,却无法回到原来那个生活环境。对知道她生活历程的亲朋故友,她怕;对知道她有过出洋淘金的经历,拿她当富婆的一般熟人,同样怕。于是独自一人,在这儿买下了

    一居室悄悄住下,以期与过去隔绝,与世隔绝……

    可与世隔绝,谈何容易!到底是一个女人,富有青春活力的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每当头疼脑热,每当节日、假日,总有一阵阵冷意袭击着那位老人对她的点化,诱惑她到以往那些生活镜头中去寻找温暖。漫长的未来的温饱,也使她不敢放眼前瞻。买了居室,治好了病以后,存款所剩并不多,有心闲居,也经不起在家过这种剥竹笋一般越剥越细的日子!终于在一个偶然机会,她进了这所职业学校,成了张瑞玉的同事。她变得十分随和,但与人交往,难免不谈到以往,她就是怕谈以往。于是她陷进了又一个新的矛盾中:我真不该到这里来!我应该去的,是那种没有人来问起你过去的封闭世界。偌大个世界,偌大个上海,这种地方是应该有的。正在她愁眉不展,暗中想跳槽的时候,张瑞玉却热情地请她“到证券公司去看看”。原来,她们利用学校靠近海发证券公司的“地理优势”,瞒着领导,经常到股市里来捞点油盐酱醋钱。她知道在这种时刻,不随和,就得承担着“告密者”的风险。于是跟着来了。到了这里,她忽然发觉,这正是她寻找的地方!如果有一套

    本领,能够在这片天地里周旋自如,只需坐在一个小间里,面对一架电脑,买进卖出,不仅能让自己那笔用血泪换来的不多的存款保值或增值,而且能够不与人接触!

    她自然知道,风险,是证券市场的隐形伴侣,若想在这片天地里游刃有余,必须采取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办法。所以她虽然开了户,投入却很少。见张瑞玉她们的资金一般都是二万三万,她也存进了三万。她打算多向有识之士讨教,过一段学生意的日子以后,再放开来做。

    是的,三万,不多,却是用她的血与泪凝成的经验投入的。入市不多久,有位老先生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为她定了调。那是一位有着一头银丝,却很有风度的老人,神态悠闲得活像个旁观者。一连数天都见到他。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和他搭上嘴的,就像在东京池袋北口碰运气那样,反正是作为一般了解行情的随意攀谈。他说炒股是个风险很大的游戏,他的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差不多天天来,可一年中只抓取一两次机遇。也就是说,每年只做一两次买卖,可每次必赢,而且,赢利起码是翻一番的。从三年前一万元起步,至今已经有二十多万了。他说得似乎有些偏激:没有站在一进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

    老者的话,张瑞玉她们都听到了。“哇,一年只逮一两只兔子!”大家无不从心眼里同意,连说“是是是”。可当天,她们就听从一位朋友的消息,买进了一只股票,结果给套牢了,割了好大一块肉才逃出局。独有她没有动,没有亏损。她越发相信老先生所言不谬。紧接着,张瑞玉又听从另外一条来自某庄家的消息买进了,她还是淡淡地一笑,说“好好,我就买。”她依然没有买,继续站在一边看。任凭大户如曾经海他们送来这个信息

    ,或者哪位老资格炒手善意地给她们捧上另一个发财的机会,她都认真地听,淡淡地笑着道谢,轻轻点着头称是,然而,任凭张瑞玉她们做多做空,是赚是亏,她却一直站在旁边看,而且有越来越不愿入市的淡漠,直到她匆匆离开这里并将资金全部提走。

    她在这儿,凝神观注,却使不让她进天国的那位老人的点化升华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了。她透过股票,看到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茫茫大海的性格,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内蕴!那一次曾经海推荐她们买一只股票。她照样没买。这只股票当天就上涨,连天涨。张瑞玉她们兴奋了,“涨了,

    又涨了,三档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啊呀,跌了……抛吗?……不,那么高的价位我都没有抛?哪能在这时候抛?……呀,还在跌!……不,反正,没有跌进我的本钱,急着抛做什么?”“不行,逼近血本了!快抛!……”结果,张瑞玉和没有买进的她一样,一分也没有赚到。如是者再三。下一次接受教训,早抛了,却继续涨了,懊悔得眼发直;于是再下一次又不愿抛了,结果把上次赚的全亏了……。面对液晶屏,凝视着朋友介绍的某只股票,听着身边的喜怒哀乐,往往弄不明白,股票就是她,她就是股票;那股票就像是所有的人,一忽儿膨胀,一忽缩小,一忽儿是红的,一忽儿变成绿的或者是白的……

    啊啊,她总是无法分清,是人,是股,是我,是她,只觉得自己走进了这个世界。这是受点化以后从来没有感觉到的。她仿佛顿悟到了什么,是很难表达的什么,只觉得虚而静,静而远,远而阔,阔而深,深阔无穷,涵盖天宇,包容万物……

    听到曾经海突然栽倒的消息,她心里剧烈震动了一下,这种感受愈益深了。

    真不该跟张瑞玉她们再来“看”。她知道这个曾经海对她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却没有料到会遭受到那个女人的突然攻击。真如晴天霹雳,曾经海证券账号的密码,会向她索取!淡泊、平和、安详,幽深,旷远,突然间在她的眼间消失了:“怪不?曾经海账号的密码,怎么问我?”

    “装什么一本正经?”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冷笑着,“谁不知道你的底牌?你看中的,就是我老公的钱!”

    天骤然间塌了,大地一片昏暗!“底牌”,我的“底牌”,就是瞄着男人口袋里的钱!天哪!她无法再张口了,哇一声哭了起来,转身就往交易大厅外狂奔。从此,她再也没有见到张瑞玉,她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学校。事后想到那个场景,想到都茗的那句指责,她便情不白禁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对我这样野蛮?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了解?是曾经海……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与她曾经所受的人生委屈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只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更不要见到她!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违抗!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清洗剂,可是,时间只清洗了她对他的怨恨,却洗不了对他的美好记忆。在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生活了几个月后。在那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在独自回家锁进这间居室静坐修持中,曾经海多次闯进她的心田。或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或清晰灵动,音容如昨。反正,总是不召自来,驱之不去。除了永远对不起的那个“他”,她所见的男人太多了,但留在记忆中的,偏只有这个曾经海。曾经海对自己的感情,是显而易见的,

    正像地皮包拉链上那条小金鱼,他强行要走,却把它作为她的一件信物似的,始终带在身边。从这种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绝不是那种如今混迹于江湖的大腕大款人物,只拿她当作一朵待价而沽的野花,调调情而已,而是尊重与爱怜。至于,怎么会让自己妻子当众演出那一幕……

    每当触及这个问题,她就强行关上了思想的闸门:“都过去了,都过上了!你忘了,要‘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让自己的心像一面镜子一样‘无相’!”重新去寻找在液晶屏前“看”到、“悟”到的那个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世界……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环境中与曾经海重逢,而且在这样的背景下与他再打交道!如果说她是为了执行老板的命令,勉强地重新去叩他那扇门的话,在明珠广场的几句交谈,却使那腔不敢正视的怨恨消解了,他“为了你”,而把那个女人从自己生活中,永远地清除了!

    多么珍贵的“为了你”啊!

    然而,她害怕。在感情二字面前,她没有了以往,所以也就不应该有未来!还是这样离开吧,远远地、永远地离开他!

    可是能离开吗?远离他,也就是要远离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啊!

    割爱就割爱吧,如今的上海,凭我这份资格与能力,有什么地方不能找到一只满意的饭碗?纵然找不到,也可以回到曾经有过的那个封闭的天地里去吧,反正我已“看”到“悟”到了一个世界。

    她看了一眼挂钟,十点刚过。她翻身坐起,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电话,给常无忌拨号。常无忌不无责怪地问:“啊,你在哪儿?你怎么叫曾先生找我呢?”

    她茫然:“哪位曾先生?”

    常无忌说:“就是我请你去找的那位曾经海先生呀!快来吧,他刚到,正在会客室等着。还是你出面和地联系!”说罢便挂断了电话。

    经办这种差使,常无忌是绝对不能出面的。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时提出来离去,事情就复杂了,无异于办事不当白己炒自己鱿鱼,那影响要多糟就有多糟。她站起身,在房内转起了圈子。窗外成群新建的多层公寓,浅灰色的幕墙,一圈圈装饰豪华的阳台栏杆,精心培育的林木和草坪……这使她不觉想起了东京六本木的景象,那是离开东京的前夜,逗留在东京最高档地区内一个不为“他”所知的朋友家里,等待离境。

    那是第一次逃避,把初恋的记忆永远丢下,回国来,对自己、对他命运所做的第一次强行矫正。给了她初吻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为他所选择的新居里等候着她,等待着她改变主意,和他一起留下来,或者一起回国来,同甘共苦。可是,她怕,怕他得知她离去以后发生的一切。权衡再三,终于决定独自吞咽这一杯人生苦酒。可是,春去秋来,岁月给的只是悔恨,只是永无休止的逃避……如今,被逼到了面临着人生似曾相识的又一次抉择

    ,也是一次矫正机会,强令她去抓取……

    这个男人.值得你抓取吗?

    她回答不上来。既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她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正是凭着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才能在昨晚那乱嘈嘈的“醉乡酒家”发现他,才毅然代他买单然后悉心安置他,而此刻,才又会如此使她焦躁,使她害怕!……

    她曾经抽烟,然而回国以后就不再抽了。她寻求的是与世隔绝的真空生活,除了和张瑞玉她们去股市看行情,勉强跟她们到酒家去应酬几次而外,她从不访友,也从不请人来家做客,所以也从来不备它。此刻她却想到了它,想出去买一包,让烟来帮她消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和烦躁。她走到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她决定先请他离开那个公司会客室,无论如何,那不是他俩说话的地方,至少得让她想想清楚以后,才决定需不需要再见面。

    通过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总机,把她的电话转到了会客室。

    “曾先生,”她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你何必这样缠着我呢?”

    “很抱歉,”曾经海语调平静了许多,真诚地说,“我……”

    “在电话里不必多说了,”她打断他说,“我们见面再说吧。”

    “什么时候?”

    “抱歉,这一刻不行。另外安排一个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他很固执。

    “我……”她竭力将声调放柔和,并让应付的味道淡化,“事情……,太突然……我需要想一想。”

    “好吧,”他的口吻也缓和了,“你说,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对他这种急不可待,她又害怕了:“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好吗?”

    这是一个身在股市,却始终站在一边看的女人,不逼一下,是永远不会下决心的。这念头,驱使曾经海不能不专横一下了,就说:“好吧,让你想半天。今晚六点半,还是在明珠广场门口,我等你。”便把电话挂上。
下 卷 十二、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初春,到下午六点半还像白天,只能从街头的气氛里才感受到时已黄昏。明珠广场大门口的霓虹灯却开了,绛红的,无精打彩地好像懒得上班,无奈地伴着早早在灯下徘徊的曾经海。

    他不知道这天股市情况怎样。昨晚残酒未消,电脑日K线图上那些符号和线条,那些变幻莫测的名称和数字,红的,绿的,白的,紫的,黄的都成了远古的幻影,依稀里一个个正在咀嚼他生命的牙齿,带着红殷殷的鲜血;又好像是孕育着否极泰来的星斗……

    早上,邢景在明珠广场遽然离去以后,他坐回到餐桌边,正待继续给父母写遗书,却看见了她的名片。这才想起她请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得太唐突了,唐突得有点儿荒谬。她们公司要他利用股市帮关系户了却“人情债”,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与她恢复来往的机会,自己为什么不利用它稳步推进,或许和她的关系还能向纵深发展呢!

    这秘密使命是她向总经理推荐的,她的态度都在这里了,这是何等鲜明的态度,只是几万元资金的快进快出,谈不上大风险,可你却鲁莽地失去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如果这一步成功,获得这样一家上市公司的信任和支持,尽管她囊中差涩,只是股市的一个旁观者,然而凭她提供给我运用的这一份资本,我何愁翻不了身?在这个“初级”阶段的股市,有多少挂着各种招牌的“投资者”,千方百计地在寻找通向上市公司管理核心的路,以便取

    得信息,然后制造出股市风云,大发其财?,……虽然我没有那么大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然而,就在为她们公司牟取好处的过程中,凭着我对她的一片坦诚,在情感上,哪能没有水到渠成的一步?

    曾经海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要赶紧挽回影响。他将名片和“遗书”一起塞进皮包,从明珠广场径自找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见她没有回来,使贸然找总经理,说是按她之约而来的,请尽快找到她。事情还真有转机,在会客室坐了不到一刻钟,她的电话就到了。

    是的,这是严肃的大事,应该让她“想一想”。确定一个见面的机会便是希望。他强行挂断电话以后,继续坐着抽了一支卷烟,见没有接到她否认的电话才离开。爱因斯坦说得对,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

    有了再与她见面的期约,曾经海对于股市的恐怖、焦虑、后悔与绝望……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淡去了,淡去了。他不想把这种心态让股市弄得支离破碎,竟径自回家,一头倒在床上。爹和妈见他这样,虽然盼了一个通宵,也不敢动问。一觉醒来,都黄昏了。曾经海赶紧收拾一下,早早地来到明珠广场大门口,期盼着她的出现……

    六点三刻,她来了。依然是淡淡的梳妆,淡淡的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默默地随他上了楼。中餐座位都满了,他俩就来到了西餐部一个叫“卡萨布兰卡”的小包房,面对面地坐下,不是早晨,然而完全是早晨约见的继续。

    小姐送上咖啡。她只是随手翻阅着菜单。

    “邢景,你不知道,”见了面,事先定好的说话基调全改了,恳切地像解释,更像诉说,“今天早晨,如果你不来找我,我肯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瞪视着他。

    “也就是说,是你堵住了我走向天国的路。真的,我不是吓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不想在她面前作任何掩饰,“昨晚,我在醉乡酒家出了丑,喝了一瓶‘湘酒鬼’,吃了一桌子菜,却付不出钱来,趁着醉意,还耍了无赖……大概是酒家把我关在了房里……早晨,思前想后的,我,……我想死!”

    他无法自控。曾经沧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坦然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写了一半的遗书,推到了她的面前。

    太意外了。她双目瞪得大大的,将他审视了几十秒钟,才拿起那张纸。分明是一份账单嘛,购入的是“蓝海股份”。这股票已经有了名气,她知道买这只股票的都将倒霉,所以特地看了一眼,成交额竟达七八十万!正想看看股东姓名,他却提醒“请看反面”!她翻过来,潦潦草草地差不多写了半页,不少地方,被什么液体濡湿了。果真是遗言!他当时的心境,原因,差不多都写在上面。她看到了他写此信时的痛苦,看到了昨晚她没有在场的一切,手不觉颤抖起来。

    服务员进来要菜单。她随便地点了两客牛排,两杯啤酒。等服务员一走,她不禁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苦笑了一下,便坦诚地叙述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说着说着,他已弄不明白,是因为找到了一个能听自己倾诉的知音,还是在向行家寻求解脱的办法。

    她完全相信,手中这份遗书的正面,就是他叙述的最有力的注解;她深深地震惊,这位曾经被她当作神一样来崇敬的职业炒手,竟有这样曲折的人生经历,这样痛苦的内心世界。这不能不使她又看到了在波涛汹涌的甲板上徘徊的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随着对以往岁月不堪回首的苦痛,还有仿佛难以逃脱的责任,一起在她心里交织。啊啊,人生,真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处处彼此难分吗?!

    还是在东京。她费了好多精神,付出了当年资助她几倍的资金,请他东渡扶桑了。这不是她之所愿。他说不管好坏都要来看看。自在情理中,再拒绝,就会把她在那里的遭遇如数抖出来了。但一松口,他俩的关系、她自身的命运,便都到了终点。到成田机场接到他的那个夜晚,将他安置到自己为他租赁的住所,她便独自在街头踯躅。周围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这样一声严峻的叩问:是走,还是留?她爱他,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让她产生这般深挚的感情,正因为这样,她才如此不敢和他再见面。

    隐瞒,对他,就如面对上帝,她想都不敢想,而全部抖搂,必然使一个人的痛苦变为两个人的痛苦!在东京,只要日子一久他就会知道。她想来一个彻底的逃避。那是独自拐进了一条冷僻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跟着五六辆小汽车,仿佛在护送着她。在东京市区内是禁止鸣笛的。只要汽车无法超越前面的行人,只能默无声息地跟着行人慢速前进,直到行人发觉为止。她急忙闪到了一边,一个念头也闪进了脑子:死!是的,死,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自己背弃了他的最合适的惩罚。于是这个不祥的字,就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当晚就决定了。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坦陈了自己为什么要永远离开他的原因。信寄出了,她选择了海路回上海,计划在途中以大海作为永久的归宿。夜深了,“鉴真号”劈风斩浪地行驶在日本海上,她悄悄地步出船舱,来到了后甲板上。面对滔滔白浪,茫茫大海,还有悬挂着一钩新月的深透的夜空,一个个人生镜头,即将被抛下的一个个亲人,都汇聚到眼前来了,生离死别的依恋、歉疚与悔恨,是这样叫她难以下决心去跨越栏杆。她开始徘徊,海风猛刮着她,也不觉得寒冷,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钟点,提个钟点……她终于决定了。站定,手扶栏杆,双眼痴望着滚滚的波滔,任随泪水流淌着,抬起右腿跨向那个目标……

    “啊,在这儿竟碰上了同道!”

    她吃了一惊,收住腿,猛回头。灯影、月色里,一位老者,盘腿坐在舷梯进口的栏杆旁。只见他身着深色中装,一头银丝在股脆的光窗里闪着微光,也不知坐了多久了。见她回头,便起身朝她走来。

    她警觉地问:“你说什么?”

    老者好像没有听到这声盘问,炯炯的双目依然面对大海:“我就是大海,大海就是我。在这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你;没有大海,星光,明月,客轮,也没有欢乐和忧愁,烦恼和痛苦。”

    她后退了一步:“什么?没有忧愁,烦恼和痛苦?”

    “人生得悟总须悟,莫让烦恼催白头!”

    “悟?”

    “哦,小姐,原来你不是在参禅悟道啊?难怪你泪痕满腮,愁眉不展!”他凝视着她的脸,连连摇头,“不必,不必!释加牟尼说人间最好,人身难得,人应当庆幸自己生而为人。为了这,人也应该寻求佛性,以求终极解脱!”

    她似乎真有慧根,“佛性”、“终极解脱”这些词犹如电光石火,骤然照亮了她的心扉。她迅速将这老者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认定是哪位佛教大师前来点化她的。真是,难道只有毁弃珍贵的生命,远离人间,才能求得清净吗?自己何不皈依佛门,以求身心的终极解脱呢?

    她的命运就这样来了一个转折。就打算在“鉴真号”上,拜这位老者为师,吃斋念佛,把一颗残破的心交给佛祖如来。于是进舱详谈,知道老者叫野樵,不是佛教徒,却是一位禅宗大家。他教她明白,禅宗以探索人的生命为宗旨,以人的纯真意念去拥抱大自然,取得大自然的滋养,激发人的生命潜能,解除人的烦恼,而获得人生自由。她接受了,并且明白,禅宗不仅仅在于自我开悟,更重要的是在自己开悟以后,如何重新面对现实的人生,去开悟众生。

    就在鉴真号上,她开始了禅定修为,希望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经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到达“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从而获得不为形役、不为物累、物我两忘、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而解脱。禅的实质是体验人生,贴近人生,然后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能接受。难的是回上海以后,还没有取得禅悟之前,如何面对昔日的生活环境。再三考虑,决定先到杭州,以带母亲到那里玩几天为由,将母亲接来,劝说母亲离开生活旧地,搬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去,悄悄开始全新的生活。一上码头,她就按预定的办法给母亲打来话,方知母亲已经弃世而去了,就在她安排好东京的住处,决心永远不再见他的那天晚上。母亲的肝癌早已到了晚期,就因为怕她在国外操心而一直隐瞒着她……

    她没有想到,迎接她回沪的竟是这样一个伤心的结局,使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她改变了主意,回到生活旧地,在那间亭子间独自品尝母亲余下的生活气息,重温当年怀恋的岁月。

    在孤苦无援中,她脑海中曾经一再闪现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会来找她,原谅她的一切,然后将强行掐断的一切全都续上。可是一天天过去了,既没有接到他的一只电话(当然是打给她母亲,查询她生死下落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函(寄给她或者寄给她母亲的),好像她活该永远离开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为此,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为他去死,只恨自己太痴心。于是她开始专心治病,并将全部注意力注进了排悟。野樵并没有要她盘腿坐禅,可是,她总让僧佛的修行要求,渗进了参禅修持中,到夜晚总要盘腿而坐,像达摩祖师那般,以求领悟。禅本是敢于孤独、善于孤独、需要孤独的人,在寂静中直观自身,克服内在的人格的分裂,与天地同流,与万物为一的修持,这正是她在这时日中所需要的。她终于开始排遣她对他,对所有男人,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进而追求更稳固的孤独而搬离了旧地,来到这个聚雅花苑,继续以掸宗求取解脱。当她明白了禅不同于佛,也不同于道,禅比佛道高雅脱俗,长于哲理,精于思辨,富于人生,便越发专注了,清

    幽淡泊,空灵立远,也开始成为了她的气质。她知道,自己离开虚静为一的本体世界还很远,可怎么也想不到,在证券公司的交易大厅里,她突然体验到了野樵说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境界。要不是有了这一顿悟,当都茗没头没脑的打击临头的时刻,她还不知会怎样。当时她只想远离都茗.也远离这个姓曾的男人。

    没想到自己不仅重新和他见了面,而且他和她一样有两眼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啊,参禅就是感悟自然与人际关系的和谐,在开悟自己的同时开悟众生,我怎能远远地避开了他!

    她流泪了,为他,也为自己。

    他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使你难过了。”

    她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不不,我是为我自己流泪……”

    他不无惊喜地:“你?也有这样的经历?”

    她有点恐慌:“不……

    “那为什么?”他追踪着她的眉眼,“请你看着我!”

    她埋下头,逃避他的目光。

    “你应该对我说真心话。”他看着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我没有资格对你要求这个。……不过,我已经把你看作这个世界上最可信任的人,什么都抖搂你了。……如果,你明白我的心,那就满足我这个要求吧!邢景!”

    她的泪水越发控制不住了,将头理得更低,轻轻地摇头。

    “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不值得人们信任了!”他从她面前抓回了那页皱巴巴的遗书,“我应该……”

    她却像抓取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生命,本能地抓住了那张账单,将脸贴在桌面上,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去世,更让她感觉人生的无常,越发向禅定中寻求开悟,读的就是禅学方面的书,真像一个青灯黄卷的出家人。她不悔,也不怕孤装寒灯的岁月。然而,她知道,远离人生与俗尘的禅,并不是真正的禅,应该照野樵先生的指点,回到现实中去求悟,那才是真正的悟。于是她当了职业学校的教师。确实,这对于坐禅修持的功力,是个考验,但料不到风风雨雨会这么多。很长一阵,曾经让虚静驱除的内心苦痛,重新在心头冲撞……难道,真的风雨过后是晴天,这场莫名的风雨,却让她得到了这样一个了无牵挂的曾经海?你说,除了这一个与自己具有同样学历与经历的落魄者,能再碰到一个如此坦诚地将内心交给自己的男人吗?既然封锁起来独自品尝人生的苦酒是那般痛楚,何不冒一次险,将自己的一切也向他倒出来,也许能够一起寻求解脱的同道呢?

    她突然抬起头:“你不能这样……”

    “那你说,应该怎样?”

    “我……”她又把话咽下了。

    “你说!痛痛快快地说。我要的是你对我的信任。只要把心交给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在人生道路上有过什么闪失,将来会有什么后果,我都能够承受!”

    “真是这样吗?”

    “是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头,还是很沉很沉。

    “你要看我的心,我也可以马上掏出来,送到你的面前!”他抓起了面前的餐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你说!为了你而死,总比跳楼有价值得多!”

    她的身心内外猛地一震:“别!”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抓着那份遗书的手,越攥越紧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说!真的,我要比你的经历复杂得多,难开口得多了!老曾!……我本来有个男朋友,不是青梅竹马,可是也到了谈婚议嫁的时候……”

    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沿着她苍白的脸颊,徐徐地流淌下来,锁在唇齿间多么不愿去回顾的往事,也很快在他眼前展开,简略的,粗线条的,对于那些难以出口的话题,用词晦涩,但他理解,能说到这地步已经很知心了,所以始终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为什么她总是回避过去,为什么一见日本料理就惊慌不安地逃避开;为什么她对顿悟处总是不说破、不说全。不说透……诸如此类的疑问,都一个个消解了。他慢慢地将对准自己胸口的餐刀,松到了膝上,本多久,便当卿一声,滑落到了地板上:“原来这样,原来是这样!”

    “……都说,在那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不错,不排除这种社会风尚,可我用这种手段拥有了钱财,对于把整个心都给了我,把一生幸福都维系在我的身上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金钱补偿得了的吗?何况,我并没有赚到金钱!”

    曾经海能体会到那个男人的心情。然而他说不出话,只能茫然地睁大了眼。也不知道她的叙述是怎么收尾的。只觉得弥漫在他俩之间的,是一片无边的沉默。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到伴随着血和泪的声音,从他对面飘来:“……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你的心,张瑞玉她们都知道你的心。你是我近来所遇到的男士中,最难忘记的一个,可是,我这颗心已经破碎,我不能……”

    他冷丁醒悟过来,截住她说:“这是一颗破碎了的心,我知道!可是,邢景,我说过,你既然把心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修补它,温暖它!”

    她惨然地一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问:“你怕我一无所有?”

    她苦笑着:“我两手空空,哪有权嫌你一无所有!我刚才说了,为了补赎,我将积蓄全花在他身上了……”

    曾经海又截住她说:“你把我看成怎样的人了?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心,你这个人!邢景!你怎么不相信我?”

    “不,不是这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

    “我……你别通我!”她忽然站起来,“我说不明白!我……”她霍的站起身,随手抓起皮包,再一次遇然冲向门外。

    曾经海弹跳而起,想拦住她,却逢服务员进来,他从口袋里抓出几张人民币,撂在桌上便扑出门。走廊上已经不见她的影子。他直奔大门外。天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昨夜的寒流,带来了漫天风雨,雨丝斜地里飘洒着,在灿亮的灯光里张挂起薄纱般的帘幕。他迟疑了片刻,径自走进了雨中。不为追寻她,只希望乱哄哄的脑袋,让风雨淋个透。他颤抖了一阵,但颤抖得痛快。他痛快地走,走,走,迎着风雨走。“你怎么不相信我?”“不,不是这意思!”“你别逼我!……我说不明白!”是的,我太急了!她将内心坦露了,她有她的苦衷,这时候逼着她,难道是真正爱她的人对一颗破碎心灵的抚慰?曾经海,应该让风雨把你淋个透!

    春雨,把她参禅悟道寻求解脱的努力,从那些痛苦经历中淘洗出来。是的,我也应该用这一帖药医治世俗的烦恼,求取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当晚,他就根据以往对禅的粗浅知识,息心危坐,试着坐禅修为。无奈刚闭上眼,满脑子是她,是她的经历,是她与他的未来,拥有她,将会在他证券买卖生涯中意味着什么……茹素参禅,潜心于此,还不到时候,先抓住她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曾经海就给她打电话。

    她刚巧来到办公室。昨晚,抛下了他回到家,度过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尼龙丝编织的小金鱼,证券公司账单背面的遗书……搅得她心乱如麻。她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坚持每晚的参禅静思,让禅定请来虚静,把以往的苦痛、今日的烦恼统统化解于“无”中。她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两手垂膝,重复默念着“无”,希冀整个心让这个“无”浸透,教自身不成其为自身,而只有“无”在自己重复自己。像平日里那样,当连续的“无”字声正将与自己合二为一的恍惚间,却见达摩祖师面壁而坐,对弟子的一再告诫从幽远虚静处向她传来:“凝住壁观,无自天他,凡圣等一!”她的身心猛地一阵震动:我非圣非佛,只是个一身风尘的凡女,为什么不与他“等一”,像当年野樵先生一样,点化他,一起去普渡股海呢?

    啊,啊,我错了!

    她立刻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可没有想到他比她更主动。她正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瞬间,电话里却传来了他冷静而又坚定的声音,是答复,也是询问:“我接受你们公司的委托。请问,具体怎样操作?”

    很好,一切都在了无痕迹之中。两次相见均未谈及,而仓猝间在电话里回答他,却又一时张口结舌:“具体操作?”

    “是的,”他说,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我想马上到贵公司来一趟。”

    她也拿出了职业性的欣欣然:“好,麻烦您了!”

    曾经海很快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和她在会客室见面了。巨幅的牡丹花壁画,使会客室显得富丽堂皇。只有他们俩。两张单人沙发,茶几上一杯清茶。完全是公司白领在接待一位顾客。她取出一张股东代码卡,告诉他,卡上股东的姓名是“张菊芬”,资金是十万。亏了,他不必负责;如果利润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或者更多,请马上来公司来结账,公司会给他酬谢的。

    “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本来他想多了解一些“飞天股份”只有公司管理核心才掌握的情况,看看有无帮他解脱困境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对于可能会让她为难的问题,眼下一律回避。便笑了笑说:

    “暂时没有。”站起身向她伸过手去,“随时联系吧!请放心!”

    “多谢,让您费心了!”她站起来,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置于双膝上,然后深深地一个鞠躬。

    他的心一阵颤抖,怕她尬尴,急忙转过身,走向门口。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你很快便能解脱的。”她的声音追踪着他。

    他冷丁转过头。见她站在原处,背衬巨幅牡丹,像目送他,也像有话想说。

    “这是什么意思?”曾经海回过身,双眼里闪射出自信的光,“我只懂得,‘股市没有相同的脸面’、‘股市没有昨天’,还知道,‘股海股海,就是因为在那儿切忌重复和单一’。变幻莫测,爱动不爱静,这才是股市的基调。”

    “那当然。不过,那只是属于低层次的理解,还没有参透股市这门禅,”她说,就如以往那样的安详、恬淡、平和,而且比任何时候都安详、恬淡与平和,宛如深山古刹中的一尊佛,“诗人只有把人间世态都参透了,才能写出这两句诗;你只有把股市参透了,才会明白我改动这一个字的价值。”

    “哦,”他毅然折了回来,“索性请你帮我参参透,好吗?”

    她微微一笑,显然笑他随意性太大了:“修者不得,不修者反而得;欲得不得,不欲自得。明白吗?禅的事情,就是得得非所得,非得为得得。”

    他越发糊涂了:“你说什么?”

    她却无意在这时候和他多谈,迎上前来避开解释,坦直地说:“我说的是,既说‘参’,就无法说‘帮’。请你自己去悟吧。再见!”便随手拉开了弹簧门。
下 卷 十三、火爆的行情,往往产生于最难捱的冰点
    双手扶膝的这一深深鞠躬,这一声“多谢,让您费心了”,再加上对刘希夷名句的一字之改,在曾经海心里的震撼,远远超越了一早一晚她两次所给他的心灵震动。但要理解它,却又是这般困难,就如雾中看景,若隐若现。有一点却是肯定无疑的:她没有对自己关上感情的大门。不知为什么,这似乎就是希望,就是力量。他从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径自到了海发证券公司。

    重新回到了海发证券公司,只一天,却恍如隔世。来看盘子的,寥若晨星。因为这间超级大户室另有安排,宫经理请他回到原室原位。除了那位神秘的老朱,老搭档如盖经理、老佟、“程部长”和“辜姐”都在。这几只“股票”,或许都是久经考验、没有被淘汰,对这市况,神经上仍然经受得起,室内的气氛非不低沉,竟然能够“叫化子打野鸡,苦中作乐”,面对低迷的大盘,正在打赌。孟经理说还要下探,不到一千一百五十四点不会企稳,理由是这五家受处分的券商,货还远远没有出完;“辜姐”认为,到一千一百九十五点,可以反弹,理由也相当雄辩:这五家券商要出货,必定要不断地拉高派发,没有几个反复,清不了仓。赌注是燕云楼的一顿晚饭。

    见到曾经海重新回来,一阵热情的欢呼以后,就乱哄哄地问他把宝押在哪一方。他笑笑说,离开了一天,还不知道行情哩,让我看看再下注。他打开电脑一看,已经跌到了一千二百零二点,比前天只下挫了三个百分点,下跌速度放缓。将翻身希望都押过去了的“岭南高新”,走得似乎与大盘同步,昨日有了小幅反弹,这时候,价位在昨日的最高点上波动,好像在试探上攻。这教他突然又想起了“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名言。如果这时候……

    曾经海避开他们的赌注,他隐隐觉得人生的转机,正在向他靠近。“岭南高新”是在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的股票,“张菊芬”这十万元资金,不需要另办开户手续就可以买卖的。如果在这一会儿全部买进……也就是说,他要把宝押在孟经理这一边。这一想,心弦倒绷紧了。“有钱莫买当天跌”

    ,“多头不死,股跌不止”,这些都是成千上万的投资者用血泪凝成的股市格言,在继续下跌的时刻,在不少投资者没有产生恐惧离场,反而一心抢反弹而不断买进的时候下单子买进,风险是可想而知的!十万元,数字虽不算大,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是一次机会的捕捉,可也是迈向新的深渊的一步。这次输掉的,可不是一顿晚饭!

    他张大眼,注视着“岭南高新”日K线图上“买卖盘”上数字的变化:抛盘略大于接盘,就是说,卖出的人略多于买进的,价格却不再下跌……这就是这几句格言的注解!

    可他对这只股票太了解了,直感又告诉他,这只股已经探明了底部,成了游在海底的一条“好鱼”。

    等一等!再等一等!……他紧张得嗓眼里几乎冒出烟来。不觉闭上眼。

    伫立在沙发前、背衬着巨幅牡丹花壁画的邢景又出现了:“请细细体味这两句诗:‘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参透她。然而,今天的她,不再是他从前心目中那个恬淡、宁静、平和与安详的女子,而是……低矮的空间,精致小巧的的木格子窗棂,雪白的窗纸映衬着昏沉的灯光,平展展的榻榻米,肥头胖脑的寻欢者,倚着矮方桌,醉醺醺的,还在一杯接一杯的狂欢,对面前一小碟一小碟的料理已不感兴趣,却把手伸向她,正手托小盘子送酒上来的中国女郎。她脱得一丝不挂,厚厚的抹得像个瓷人儿的脸上,强装着笑容……一股灰蒙蒙的阴冷之气,随着这缕笑容,悄然潜入他的心中,使他忍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他说不清楚,刚刚得知她这些经历的时候,产生的是爱怜,是同情,还是同声一哭的冲动,然而此刻却是如此之冷,堕入冰川一般的冷……正从内心深处发出颤抖……一阵欢叫声,使他浑身一振。她,还有这股冷意,全给驱赶得无影无踪。

    “好啊,孟经理请定了!瞧瞧,量放出来了,反弹开始了!”

    曾经海定神一看,上证指数真的在1195点上开始放量上攻了。显示资金的黄线随之密集地拉高。他心里一阵惊喜。连忙看“岭南高新”,“买卖盘”中那串数字,抛盘是五百六十多手,接盘是六百三十多手,价格随着上升了一分。也就是说,买的人开始多于卖出的!他的心中一动:真的多空力量起了变化!

    “不要高兴太早,”孟经理说,“这个指数还没有经受考验呢!”

    不错,要稳。然而,“岭南高新”的买卖盘中,买进的数字,比抛出的继续在增加,价格也随着在攀升。是时候了吗?

    料理门前悬挂着的灯笼,榻榻米,强装笑容的赤裸的中国女郎。不不,不能想那些,“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什么意思?……

    “孟经理,赶紧趁机检皮夹子、抢反弹吧,不要输了饭费,又输了钱!”不知是谁笑着嚷了这么一声,“老曾对不对?”

    曾经海脑袋里的“年年岁岁”又一次飞走了,连吐出三个“是”,毫不犹豫地买进了一千股,“张菊芬”资金的五分之一。

    股指继续上升。他再买进。有回调,但到了1197点又强劲地向上。他将“张菊芬”的所有资金全部买进了“岭南高新”。五千股。这才看看其他那些被套的股票,都开始了不同程度的反弹。

    这一晚,大家欢天喜地一起上了燕云楼,孟经理请的客。他是个豪爽人。掏了腰包,却没有改变自己的判断,说“股市没企稳,还要下探,一定要到1154点!可是,今天总算有了一个逢高出货的机会,我高兴!请大家吃一顿!”不管怎样,有得吃总是高兴的,何况都有了一个逢高喊磅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那只“蓝海股份”尽管仍然没有解放复牌,因为另外八只磁卡均有所收获,给予了希望。不过,对于曾经海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张菊芬”这五千股“岭南高新”,一天之内竟上涨了百分之八点九,如果这次反弹能延续三天,那么就不怕向邢景交代了。应该说,近期来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这样尽兴地喝酒。

    确实如料想的,因为这次跌得深,反弹的力度也大,再加上这只“岭南高新”是一只潜力股,又属强庄股,虽然有几次技术性的回调,可不到一个交易周,居然翻了百分之六十四以上!十万资金,已经成为十六万五千三百元了!或许是吸取了教训,力戒贪婪,或许,他怕继续受到“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折腾,赶紧抓住高位全部抛售出去,然后约邢景结账,揭开谜底,然后……

    临近收市,过去他高价位买进的“岭南高新”虽然仍然深度套着,但是对于跃到谷底买进的‘深菊芬”那五千股,却获利相当丰厚了。

    曾经海立刻给邢景打电话,他克制着兴奋:“邢景吗,今天能碰碰头吗?我还给你‘张菊芬’的股东代码卡。”

    邢是正在阅读一份英文资料,很觉意外,本能地问道:“你不愿帮忙?”

    曾经海说:“都帮你办好了。”

    她吃惊地问:“真的?”

    他不免得意地说:“你不是要求百分之五十吗?我已经超额达标。”

    “啊?”她半信半疑。出于老板的差使,把代码卡交给了他以后,她将他在会客室里的态度、言行,细细琢磨了一遍又一遍,他说的做的都和以往不一样,很可能仅仅把她视作商务上的合伙人,而不再将她当作追逐的情人;可凭他这迅速找上门来的举止,凭他的眼神,又不像是虚与周旋的商务合伙人……很好,她正期望他这样,向她预期的目标推进,自然不是三天五天的事,尽可从容,想不到这么快就需要进一步接触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时间和股市的条件都不具备啊!莫非……,真真假假的亏,她吃得太多了,沉吟了片刻,才说,“谢谢你。只是今天我有安排,能不能请你到我公司来一趟,先把股东代码卡交给我?”

    “先交给你?”他沉吟着。

    “我是受人之托,让我向老板交差以后,”她解释说,“我们再约时间,我要请老板好好谢谢你!”

    尽管仍然像以往那般,在平静、恬淡里还有一种柔情,然而在他耳内,却完全是商场上怕顾客引起什么误解的延宕性声明。他有点不快,但也有着一种解脱的轻松:“好吧!我马上送过来。”

    曾经海拿着“张菊芬”的股东代码卡和他书写的账单(交割单第二天由海发证券公司直接寄给她),乘出租车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传达室的保安人员请他稍候,便打电话给邢景。

    挂断电话以后,邢景搁下手头的英文资料,想了许久。她知道,他到底帮连胜赚了多少钱,凭一张冷冰冰的磁卡是看不出来的,如果将飞天公司暂垫的十万元资金重新划回飞天公司,而“张菊芬”户头上还留下五万元、成了连胜能放心使用的属于自己太太的资金,再跟他以酬谢方式见面更为妥当一些。因为,曾经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还有待于考察。

    这时候,拿定了主意的她,要保安员请他直接接电话。她说:“曾先生吗?实在对不起,我正有点事走不开。马上有一位小姐下来代我收取……”

    就这样,连进会客室的机会也没有,就让她把东西取走了。说不清的一种滋味,使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微微变了形,总有一种受了欺骗、愚弄的感觉。“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是这样的吗?……女人,难道都是这般冷酷无情的吗?

    他不敢细想,只望股市不是反弹而是反转。他从报摊上买来几份证券报,希望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其中有著名股评家海泫的文章,说是反转,将创新高。他对这个海泫无好感,今天却愿给他打八分。他期待着这一分析和预测应验。可惜,期待的偏不来,倒被孟经理不幸而言中。第二天股市以跳高五点开盘,瞬间便被获利者抛盘拉下,不到一个小时,就以全盘翻绿宣告反弹的结束。指数下探速度之猛,使他对海泫的好感,连同对邢景的不愉快,全部冲得干干净净!除了继续停牌的“蓝海股份”,他从“岭南高新”中获得启发,不顾一切地抛售,抛售。如果资金能够达到丰乐诗给他的那个数字,就趁机了结,以便让赔偿金减到最低的限度;如果达不到,则以此保存实力,让它们跌到底部时再全部买回来,“牛市赚钱,熊市赚股”,那时候,一百股可能变成一百二十股或者更多,不等反弹也有条件和丰乐诗她们结账;其他的解决了,梁菲那八十万,老天不会让他走绝路的。

    无奈套得都太深了。还因为“蓝海股份”的封杀,到抛得差不多时,还不到丰乐诗她们所给资金的百分之六十!他无法和她们去结账。坐在电脑面前一连几个小时,轮换着将丰乐诗她们八九个账号中不同的股票仓煌“出逃”。收盘以后,他疲惫不堪。百分之二十的赔偿,还有梁菲的月息百分之三,又压到他的心上来了,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变得灰蒙蒙、阴沉沉的,头重脚轻,飘飘忽忽地走在马路上。经过酒店门前,他又想起了邢景。她是幸运的,真的。这次反弹仿佛就是上苍照顾她委托的一次例外。他想,何不给她打个电话?

    至少,提醒她,叫她想起应该将“张菊芬”的那一笔提成给他呢?罢了。不管怎样,这时候打电话给她都避免不了讨账之嫌!不过万把块钱,却把她推到一个商业客户的地位上去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去找丰乐诗商量!丰乐诗有钱,也通情达理,见股市这样,对他这个“未来的巴菲特”能见死不救吗?可是,问起她们账上那些股票,亏损到这地步,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说出了口,她们凭什么相信你还是一个“未来的巴菲特”?

    一切顺其自然吧,眼下需要的是清静……

    仿佛为寻觅这片清静似的,他茫茫然地信步回到了家。是的,除了生他养他的父母亲,你曾经海还能到什么地方去获取这短暂的清静?

    母亲站在水槽边洗菜;父亲躺在藤椅里看晚报,一副小国寡民的悠闲气氛。见他带着这副脸色回家来,不安便蓦地降临了。母亲朝父亲望了一眼,好像是一暗示,使父亲慢慢地折起报纸,咳了一声,问道;“接到都茗的电话了?”

    都茗来电话!轰的一下,他全身都冒汗!竟一时怔在了门口。

    父母亲并不知道他和都茗间的经济协议,见他意外,父亲把话转达得完完整整的:“她说和你约定的,明天到什么地方找你。”

    曾经海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一屁股跌坐在那把父母亲专为贵客留着的椅子上。真想破口大骂:这只最臭最臭的垃圾股,总是在他最倒霉的时候出现的!真她妈的前世欠她什么债!真的,不是他忘了,而是把日子搅糊涂了,没有想到又是在这一刻凑到一起来,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会这么快!十万元,他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轻率地答应她,如今十几个小时内,到哪儿去筹这一笔钱?丰乐诗,梁菲,陈玲玲,赵茹……一连串芳名又在他面前鱼贯而出。然而,磁卡虽然抓着一大把,资金账号也有一大串,可没有她们亲自出场,一分钱也不用想到他手中!这一次,充斥他心脏的,只有一筹莫展的无奈,无法逃避的焦虑,以致一刀宰了都茗的怨恨,而不是死。如今,死,似乎应该留到另一个女人的表态之后。

    “怎么啦,你们?”母亲不安地走到他的跟前,忧心忡忡地问。

    “没什么!”曾经海说,偷眼瞥了一眼父亲,父亲一手握着老花眼镜,一手握着报纸,双眼盯着天花板,这是一副不像关注,却比母亲更投入的关注。

    “可是你……”母亲张大了老花眼,注视着他的眉眼。这是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有的,倾注着全部爱抚、关怀、忧虑和穷根究源的审视。

    他想逃避这两道伟大的,却难以忍受的目光,一个念头却从心底翻了上来:先避开几天,请母亲去对付都茗,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到外地去了。回来以后会找她的。请她放心就是了。如果股市有了转机,就按约给她十万;如果实在不行,就想另外办法了结,哪怕一了百了,先设法宰了她!

    “真的没什么,妈,”主意一定,曾经海倒平静了,“我马上要出差……””

    电话铃响了。他心里一紧,看来都茗追踪而来了。便急匆匆地对母亲把话说完:“你就对都茗说,我出差了。一回来,就会打电话给她的。”然后抓起电话听筒,递给母亲。

    母亲将话筒凑近唇边,显得有点紧张地说:“喂,……你找曾先生?……哪位曾先生?

    ……曾经海?”她用双眼望着儿子,讨如何应答的主意,“……你是谁?……姓邢?……什么……”

    不等母亲反应过来,曾经海就一把将电话抢到手:“邢景吗?我是曾经海!什么?今晚?……让我想一想……”他将手捂住话筒,睁得大大的双眼里所射出的目光是复杂的。没有想起都茗这笔债之前,曾经在这位女士身上寄托过重新崛起的希望,可这一刻,却是沉重的负荷压出来的顾虑、忧怨和不安。

    父母亲都像泥塑木雕一般,室内一片寂静,仿佛处于一个重要的转折关头。

    “好吧,……我一定到……”他终于做出了答复,慢慢地挂上了话筒。

    “又怎么啦?”母亲小心地询问。

    “没什么,”曾经海说,“我……要洗个澡,今晚要出去办点事。”

    “不出差了?”母亲问。

    “出差,也得有一笔钱。……反正,晚上回来再说吧!”

    母亲接受不了儿子这种忽冷忽热、一夕三变。父亲却释然地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哗地将报纸展开,继续阅读起来。母亲只好回过头来问儿子:“都茗来电话呢,该怎么说?”

    曾经海边脱外衣边说;“你说,我知道了。我会打电话给她的。”
下 卷 十四、“将欲与之,必先固之”,要获得更多,就要准备先付出代价
    邢景收到以“张菊芬”名义开的股东代码卡和明细涨单,第二天便请常无忌的司机到海发证券公司去取款。果然,交割单显示,飞天股份有限公司存进的十万元,已经成为十六万四千三百元了。司机按照她的关照,将十万元取出,重新划入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账号,留下五万元一个整数,还有一万四千三百元的一只信封,全部交还给邢景。邢景当即将这份磁卡、连同专户卡和海发公司的交割单、取款单,还有办磁卡时取到的一只已经启封的账户密码封套,找准一个连胜不在家的空档,径自送到了连胜府上,亲手交到了它们的真正主人,连胜的太太张菊芬手中,说:“张老师,这玩意儿,我们常总送给你解解闷。请你笑纳。”

    这位刚退休的女主人,有点意外地转动着那双依然灵动清秀的眸子,看了看这几张卡和取款单上的余额,茫然地问道:“这是啥意思?”

    邢景笑嘻嘻地说:“这是做股票的股东代码卡,里面的资金也是你的。”

    “哪有这种事?”张菊芬断然地把这一堆卡呀,封呀,单呀,一起往邢景手上一推,板起没有多少皱纹的圆脸,严肃地批评,“小邢哪,前些日子你们要我身份证的复印件,原来搞这名堂!不行,老连最忌讳这种事!运用你们公司的资金,就更加违规了,我不被他骂个半死才怪呢!快收回去,快收回去!”

    邢景手托这堆证件,笑着说:“张老师,这和我们公司一点都不搭界的。我们公司账面上的资金一分也没有减少!真的。说句不要见笑的话:我知道你和连处长的态度,所以是由我帮你操作的。……要是你有顾虑,以后仍旧由我来操作好了。五万元,一年以后,起码翻两个跟斗,你什么时候派用处,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比存银行还要方便呢!”

    张菊芬说:“真的?你有这本事?”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年轻女士,“倒看不出来呢!听你这样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能不能真的翻几个跟斗了!’”

    邢景嫣然一笑说:“好,你就看我怎样给你操作吧!”

    “什么你操作我操作的。反正我不懂。我就是要看一看你这个女强人怎样拿人民币翻跟斗,从零变起,一倍倍地翻!”

    “好,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器重,”邢景将股东代码卡之类再次送到张菊芬手上,“请您收好这个。”

    张菊芬又像接到一块火炭似的:“不是你去翻吗?怎么又给我?”

    “我帮您去翻,一点不假,”邢景笑着把股东代码卡和专户卡搁到茶几上,“我们已经把你的户头全部开好了,除了取款子,抛进抛出全用不到这个,你好好收着,”她特地抽出那个密码封套.单独交到主人手里,“这是你的密码,我买进卖出时要用的,所以启

    过封,这是你我的秘密。取款时,要凭身份证和这个密码。要是你想改成一个容易记住的,也可以改,很方便的。”

    “啊?我改它干啥!”张菊芬细细打量了一下,便紧紧接住,唯恐丢了似的,“都说证券交易风险大,可考虑得也够严密的。多亏你们想得周到!”

    “有我帮你操作,你放心好了。要用钱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是了。”邢景放低了声音,“连处长那里,我也会给您保密的。”

    “你这姑娘!真是细心!”张菊芬咯咯地笑着,伸手朝邢景的肩膀上轻轻地打了一掌,“什么都给我想到了!”

    “应该的嘛!应该谢谢你,谢谢连处长!”

    邢景从连胜家回来,马上到总经理办公室向常无忌汇报。常无忌受到什么启发似的,额上每条皱纹愈见光亮,显得有些难以抑制,急急地摘下眼镜将镜片擦拭了一阵再戴上,然后看着窗外的远处;一忽儿伸手拢着稀疏的头发,然后不断地从额头接到耳根。每一种职业都有其特有的反应,下属,尤其像邢景这样做秘书工作的,多多少少要揣摩顶头上司的脾性。爱好、习惯甚至一些僻好。邢景自然不例外,可是在信息部资料室工作的时候,除了本职以外,她都不闻不问,对“室”外更不关心;这么短时间的秘书工作,总经理对于她还是块陌生的领域,她只凭察言观色的直觉,发现这位当家人,今天有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便默默地等他将意见说出来。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地搓着额头。“常总,”她忍不住提醒,“余下的一万四千多元,都作为佣金好吗?”

    常无忌没有听到,继续搓着。

    “常总,”她再次提醒,“余下的,都给曾经海作为回佣,行吗?”

    常无忌猛然醒过来:“都给他?……行呀!也不过二十左右罢!”

    “是的,”她说,想起常无忌说过要见见这个曾经海,便问道,“我送给他,还是我们一起约他来一次?”

    “我们一起约他?”他说,“不不不……让我想一想吧!”

    “好的。我等你决定。”

    见邢景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常无忌坐不住了。从大班椅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子。张菊芬是以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出了名的一位太太,连胜对这次酬谢的接受方式,早在他的意料中。有关这一些“朋友”接受酬谢的种种情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半推半就明推暗受,他早已司空见惯了。使他思路大开的倒是这个曾经海。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和职业炒手差不多,沪深股市指数的每一个微小波动,都牵动他们的神经。尤其是这几天。

    “飞天股份”下跌,而且跌幅不小,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最要紧的是,连着几个星期以来,为公司的生存与发展,他在策动一个大计划,拉拢连胜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同时对一些券商拐弯抹角地进行试探,都不顺利,暗自焦急得正想放弃这个计划的时候,曾经海却使他的心重新鲜活起来了。沪深股指连续下挫,市场人气趋谈,纷纷都在看“熊”的时日,这个曾经海在短短的一个交易周,居然使他们公司这十万元“社会交际流动基金”,骤增百分之六十以上。没有非凡的投机天赋、丰富的操作经验,准确的判断能力,是断然办不到的。如果这人能够帮帮我们的忙……

    不能急。这可是一件大事,需要认真想一想。

    他点燃一文卷烟,抽着。站在窗口,面对着高楼蜂起的大上海,面对着雾蒙蒙中的都市尽头那一片汪洋大海,他们每日与之较量的各种国籍的客户,还有邢景提交给他的种种资料,暴风骤雨将到的严峻感,又“卷土重来”,逼迫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非要采取措施不可,不然,等着我的只能是困境中的退休,金色的黄昏永远不属于我!如果这个人为我所用……

    好不好先找邢景商量一下?这个妞来公司不久,可几次接触,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见识广博,有主见的姑娘。这次办理连胜的酬谢便是一个证明。

    他断然地转过身,抓起了电话:“小邢,请来一下,有事商量。”

    邢景很快来到总经理办公室,习惯地站在他面前,谦恭地听候吩咐。他却指指沙发,要她坐下来。她顺从地坐下,与往常一样打开了笔记本,准备记录。

    “用不着记录,”常无忌继续在房里踱了一阵,然后到她面前站定,“你很有见解,一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的目光追踪着这个肥胖的,有点多动症般的矮个子。

    “近来,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差不多整个东南亚的金融情况都不好,预示着一场相当规模的经济危机即将发生。这不用我说了,你近来给我整理的资料中,不少部分也是这方面的消息。”他边思索边说,“东南亚地区,是我们公司商品出口的主要地区。从第三季度的经营情况来看,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挑战,而且相当严峻。”她占了占头。

    “如果这场金融风暴继续发展,可能会给我们公司带来灾难性的影响,”常无忌继续说下去,“不光是这些国家地区会收缩我们的商品交易,还会因为他们货币贬值,增加了与我们商品竞争的力度,直接构成对我们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出口的威胁,大面积地影响我们公司利润的增长。你说是不是?”

    邢景还是点着头。她知道,在没有完全领会上司的意图之前,沉默是金。

    “这一阵来我一直在琢磨,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尽可能地争取主动。”他眯起近视眼,透过镜片,捕捉着她眉眼上的每一个微小反应,“我的想法,总的说,就是调整我们出口商品的结构,培育新产品的经济增长点。也就是说,扩大我们出口商品的品种,而且大幅度地降低我们出口的成本。请连胜帮忙,就是利用内地劳动资源丰富、价格低廉的优势,建立加工基地,即使我们人民币不贬值,也能增强我们出口的竞争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关键是资金。我算了一下,不投入五千万办不到,”常无忌说,“这是一个大工程,一笔大投入。靠银行贷款,很难。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常无忌趁着倒开水,停下来,仿佛让邢景去消化自己那番话。

    邢景始终紧闭双唇,让目光追随着他。

    常无忌说下去:“我想得很多,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优势,把股份制提供给我们的条件用足、用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动”、“发挥自身优势”、“用足”、“用透”,这些都是大会小会上经常使用的语汇和观点,绝对不会有什么歧义。然而直觉告诉邢景,今天请她这个非公司的决策者来谈这些,可不是理解这些词汇表面上的意思。所以她睁着明眸,想了想,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好在常无忌并不要她用语言表示,他慢慢地走到大班桌边,抽出一支卷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回到她面前,继续说下去:“遗憾的是,推荐我们公司上市的券商,近来有些草木皆兵。你这位朋友,我说的是这位帮张菊芬操作的老曾,倒使我的心思活了。他一定精通股票操作,在证券界兜得转。也就是说,我想借他的光,通过上海证券市场,在短期内,帮我们为公司筹集到这笔资金。”

    “这是……”邢景迷惘了,忍不住想问,却又把“什么意思”咽下了。

    “你不明白?”常无忌有点意外,“我是说,请他联系证券界朋友,机构啦,超级大户啦,帮我们把公司的股票价格炒上去。”

    “啊?”

    “我考虑过,”这位以长于走野路子闻名政界的总经理,胸有成竹,“我们公司盘子不大,总共不过二千多万的流通股;业绩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当然,这些问题都不是主要的,真要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利润完全可以像魔方那样拼凑出来的,放点风,要做什么文章就做什么文章……不说了,反正,这都是具体操作时考虑的问题。关键是操作的人,要在行,要可靠。”

    邢景完全理解这位当家人的意图了。她早知道这个证券市场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种种花招。有的是从报刊上看来的,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身临其境体会的,要不,她也不会在液晶屏前获得“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禅悟。按中国发行证券的本意来说,当然应该否定这种种不规范的行为;但既然有了这个市场,这类行为却又不可避免,所以她并不觉得惊奇甚至恐惧。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会和自己公司、而且会和自己直接挂上钩,并使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一个密谋者。好在她是一个曾经沧海的女性,对这种事的处置,早有了一套应付办法,因为她只不过是个牵线人,做不做、成不成不在她,而在于老板看中了的那位曾经海。关键是如何为自己定位,并善解人意地作出真诚的反应。

    “我明白了,”她说,“让我出面,先征求一下曾先生的意见,摸摸他的底,看看是不是可以办,再决定下一步,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个意思,”常无忌说,“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她想了想说:“尽快吧,我今天就去找他。”

    “那当然好,”常无忌说,“你把‘张菊芬’账号的酬劳带给他。……再加一点,凑足一万五千元,看看,是不是占他所获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五?……总之,要体现及时与优厚,懂吧?”

    她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又被他喊住了。

    “注意,”常无忌说,“这些都是你们私人交往,刚才我说的事也一样。”

    “我明白。”她又是习惯性地双手扶膝,微微一鞠躬。

    回到自己办公桌边,邢景就给曾经海打电话。说不清为了什么,她竟破例地有一种情人约会般的兴奋。淡淡地梳妆了一下,选的也不是那种繁华地段的大酒家,却在淮海中路新建图书馆附近一家海鲜馆。当初,曾经海曾

    经邀她和张瑞玉她们一起来过,是一个环境相当清静,宜群体聚会,也沂单独晤谈或者幽会的所在。

    她到达的时候,他已经在薄暮里朦胧的灯光下等着了。仍像过去那样,她只报以恬淡而安详的一笑,然后便一起进门。选的是一个临窗的小间。这环境,这气氛,是她所期望的,但真正身临其境,她却刻意来了这样一个开头:“你给我们办得这样快,这样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大风大浪,还有一时摆脱不了的沉重的经济负担,似乎压干了他的意气,淘尽了他的浮华,他早已没有兴致去辨别邢景的话是礼貌性的酬谢还是真诚的钦佩,只深沉地一笑,摇了摇头。本想说“碰得巧罢了”,可等她款款地在他面前坐下来,柔和的灯光,竟使她谈谈的梳妆,薄薄的脂粉,具有特别迷人的勉力,让他脱口吐出了这样一句献殷勤的话:

    “这算什么呢,对你所托付的事,只是格外用心罢了!”

    她急忙避开他的逼视,只淡淡地一笑:“谢谢!”

    “不用谢我,”见她逃避自己的注视,想到山穷水尽的自己,赶紧收心静性地表白,“还有,靠你的运气好,碰得巧。真的。”

    这是老话。当初,他大红大紫的日子,一起到东海渔村去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意思,说“邢景邢景,你给了我们一个好口彩”,多半是挪榆,而此刻,却注进了埋怨自己不走运的凄凉。她芳心不禁一动,举眼望着他,然后低下头,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仿佛怕他借机又提到那个敏感的话题,而自己偏又控制不住,会以这种同情的心理,屈服于他,以自己的性命、帮他去挽救他的命运。她断然地打开小坤包,取出了一只显得十分饱满的

    公司信封,轻轻地推送到了他的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酬劳。请点一点。”

    曾经海既高兴又有点意外:“啊?”

    她说:“一万五千,请点一点。”

    “这么客气!”他将信封抓到手里,藏进了西装口袋,“不必点了。”他抓过菜单,推到她的面前说:“你点吧,今晚,我来买单。”

    “不,你点你喜欢的,”她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应该我来买单,谢谢你帮我解决了一个难题。另外嘛,我还有事情要求你。”

    “你尽管说吧,”他说,“别拿一个‘求’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又是淡淡地,带着一点清幽玄妙的笑。

    服务员进来了。他照他们所喜欢的,胡乱点了几个菜打发出去了,然后审视着她的明眸,说:“看来,还是老板给你的差使吧?”

    “你说对了,”她说,“反正找对你什么也不隐瞒,说真的,这种事,对你也无法隐瞒。眼下,最需要的是,我将事情摊给你,你先评估一下,对你,对我们公司双方来说,是不是可以做,是不是值得做……”

    他专注地聆听着,气氛严肃,但也使他感动。

    她开始叙述东南亚金融形势,叙述她们公司可能面临的困境,如何未雨绸缎,利用自身优势,主动地在二级市场上,获取优厚的利润,让公司立于不败之地。她对东南亚金融形势介绍得很流畅,对她们公司的打算,却难免吞吞吐吐了。

    曾经海立刻领会到她的意思,那些野心勃勃的投机家所钻营的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截住她说:“是不是在短时期内,内外联手,把你们公司股票价格炒上去?”

    “正是这意思,”她说,“你说可以做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曾经海难免带上一些煽动性,“资金的性子很像水,流动则活,静止则死,一投入市场更加需要利用这个特性了。关键是把握一个字:‘度’。眼下不妙作的上市公司可以说没有。有了真正的炒作,上市公司应有的价值才有可能很好地开掘,才能激活人气,将整个证券市场盘活。”

    “哦?”

    他想,如果飞天股份公司真想炒作,那么,他可以将这信息卖给需要的那些大投资家,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深深套着的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全部割肉清理。梁菲的高利,都茗的索债,也都不难解决了。“先欲与之,必先固之”,为了获取得更多,先付出一点代价。在这机遇面前,是完全值得的。思绪一下子充塞了他的脑袋。他只想对她们公司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了解多一些,并把她鼓动起来,通过她,去影响她的老板。他说:“你们老总很有眼光,将消极因素化为积极因素,变被动为主动。一看就知道是高手。只是不知道眼下有哪一家证券公司打算做庄炒作?”

    邢景真的被鼓动起来了,遗憾地说:“他没有对我说……可能没有吧?”

    “哦,”他沉吟片刻,“你们知道哪个证券机构,持有你们的股票最多?”

    她茫然:“常总也没有说。”

    他又问:“你们公司上市推荐的券商是哪家?他们愿不愿意炒作?”

    她说:“据说是黄海证券公司。愿不愿炒作,我也不太清楚。”

    “哦……可能还是属于一种意向,”他的兴奋很快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站起身踱了几步,“如果真要炒,这些都是应该了解的。”

    她茫然地问道:“也就是说,这件事可以做,你也愿意做,对不对?”

    “是的。只要条件成熟。”

    “如果就是你刚才问的这些情况,我可以尽快提供给你。”

    “那当然好。不过这些资料,有的在电脑里可以查到,有的则要以你们上市公司的身份去了解的,”他说,“你需要做的,还有你们将有哪些能够刺激市场兴奋的消息可以使用,像提高你们经营业绩的措施啦,有哪些新的经济增长点出现啦,你先排排队,到那时,能不能够炒作,能炒到什么规模,都预测得出来的。”

    “我明白。就是所谓的利好消息。”她说,“我可以很快给你答复。”

    服务员将菜肴打点上来了。还有一瓶干红和一听橙子汁。

    曾经海赶紧轻声提醒:“这事需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她朝服务员看了一眼,接过酒瓶,帮他倒上了干红,再给自己倒上了橙子汁,然后举起来,“请吧!”

    “谢谢,”他坐下来,却没有拿酒杯,“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请说吧!”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嫣然一笑,说道:“如今,我只是在为我的饭碗绞脑汁,不宜于参悟这两句诗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因为,这是属于只能顿悟而不能言传的领域。”

    “啊,有这么玄?”

    “是的,禅的妙悟就是‘一落言诠,即失其旨’。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拜你为师,请你教我参禅求悟好吗?”

    她的回答,是将酒杯举在眼前,淡淡的、恬静而幽远的笑。
下 卷 十五、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是问题的关键
    出了酒家,邢景照样不让曾经海伴送,在门前喊了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曾经海目送出租车消失在阑珊的灯火处,一团希望之光,却越来越灿烂了。他独自在淮海路上继续踯躅。

    “飞天股份”这个方案要是实现,对他来说,不是“触底反弹”,而是触底反转,他命运的反转!要紧的是资金,把所有资金集中起来,包括应该偿还都茗的二十万元,全部投入“飞天”这一搏。

    他怀着如潮思绪,回家都过十点了。父母亲看他那副神色出门去,都放心不下,坐在电视机前等地回来,曾经海却关心地问:“还没有睡啊?有我的电话吗?”母亲一听声音就宽了心,连声说没有没有,和老伴互相望了一眼,便关上电视机上床。他打开抽屉看看寻呼机,也不见有都茗或其他人的留言。

    这种意外的平静,却使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是否主动找都茗谈一次,要求缓期,或者拉她入伙,以争取支持?。……可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按说夫妻一场,分了手仍然是朋友的话,是应该这样做的,只是她对股票买卖畏之如虎,恨之如仇,没有充分把握,是不能启齿的。如果邢景这边没有把握,或者无限期的延搁,我不是又一次耍了她吗?还是按兵不动,等都茗找上门来再说吧。

    主意拿定,这一晚他破例地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他到了海发证券公司。股民心态不稳,套牢的逢高出逃;持币的则仍在一边观望,所以大盘继续在低位盘整。大户室里空空如也,盖经理,“程部长”和“辜姐”都没有来,只有老佟,像个孤独的牧羊人,独自守着那块方寸之地。连电话都显得十分安静,默默地期待着什么。报单员小范,坐在位置上看报。处于期待中的他,既不轻易割肉,也暂停买入,以便保存实力做大周旋,只是拿主要精神研究“飞天股份”。这只股票刚上市时指数是在1500点的高位,因经营业绩平平,在股市清除泡沫的时日,从高位跌下来,套牢不少筹码。从K形图的走势来分析,前不久曾经有几个小庄家炒过,价格从八元二角的低位,拉到了与它业绩严重背离的价位,接近十五元。这次股市波动,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这种股票,纷纷抛售时,大小庄家齐出逃,跌幅相当深,已迫近八元五角,还有下跌趋势,一时间无法控制。这些资料,这个价位,不觉使他又一阵兴奋:如果有一笔大资金,再加上公司给他一些可供利用的消息,让他来炒,可以演绎出一场有声有色的活剧;退一步说,如果飞天公司提供的资金不大,凭这信息,通过杭伟他们去联系那些大户、超级大户或机构投资者,收入也不会低的。

    他想马上给邢景打电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尽管他俩是朋友,可眼下她是飞天公司的雇员,是为她老板负责的。不能不留有余地,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点燃一支卷烟,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电话铃响了。小范抓起听筒一听,就给他递过来。他以为是都茗,大局在胸,他决定约她商谈一次。刚吐出一声“喂”,双眉便高扬了起来:“啊,邢景!”

    邢景仍然用那种淡淡的口气问道:“你能安排一点时间,到我们公司来一趟吗?常总想见见你!”

    曾经海有些意外,急问:“就是为那件事吗?”

    邢景说话很谨慎:“是的。”不多一个字。

    他不觉一阵高兴,说道:“那当然好。我马上来,行吗?”

    “我问问常总,请稍等。”她搁下电话,过了片刻回答说,“请马上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曾经海立刻赶到了飞天股份有限公司。邢景把他领进会客室,要他稍等,说常总手头有一点事还没有办完。他忍不住想向她摸摸常总的底,她却淡淡一笑说:“这么快就要直接见你,还用问吗?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抱歉,我要去处理一点急事,不能陪你了。”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其实,邢景并没有急事,只是为逃避地盘问而离开的。说真的,常总会这么快地站到前台来,很使她意外,也使她不安。她把“试探”曾经海的经过向老板一汇报,老板会这样坦率地将他们当家人近期的努力与困惑,对她和盘托出,并要她安排自己直接与曾经海见面,这是邢景所没有想到的。这一阵来,常无忌为了防范境外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冲击,为了筹集这笔巨资,做过许多努力。有过种种操作的方案,不露痕迹地向三四家券商做过试探,先是以他们公司的二千万股国家股,转售给某券商作为条件,他们公司将提供方便,让他们去发布一些公司业绩有大幅度增长的利好消息,以利于他们炒作,在短期内将转购他们国有股所需的资金赚回来以外,并能获利。可是券商不是过分谨慎,不愿冒风险,便是资金匾乏,无力承担;后来又打算以配股来筹资,但此举一定要有公司业绩做底,并要由证监会审批,条件既不具备,也拖延时日;此外还拟过别的方案,但都因为他对于这种操纵股市的操作手法所知甚少,不敢贸然下注。一听曾经海表示可以炒作,他立刻要求见一面,除了对他提的这些问题,给以答复以外,并对其他种种方案作一些咨询。如果有可能,就请这位能人暗中代替飞天公司来炒作。按说,这对于她,公司的一名雇员来说,是一件好事,正像那次脱颖而出的接待外商,这在常无忌面前,在飞天公司内部,都是施展才干、增强地位的一次机会,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这是风险极大的一场赌注,尤其在眼下,可说是“顶风而上”。成,自然好,可若是失败呢?她是引荐人,即便不是策划者,也是参与其事的,就算公司不垮,她的饭碗也能保牢的话,也很难通过自己的良知,这是肯定无疑的。只求平平淡淡、宁宁静静、在“天人合一”中平安度日的她,自然不希望有此一举,然而,已经邋遢潦倒到这地步的曾经海将会怎样呢?

    如果说,对于公司,作晚为这件事与曾经海接触,纯粹是一个雇员例行公务的话,这一刻,却成了两难的选择,注满了两人命运所系的沉重。

    这的确是两难的选择。昨晚,他要求拜她为师,带他参禅悟道的时候,她很高兴,当即拿禅门惯用的方式,举杯微笑以表示欢迎。他却没有“接领子”,以为她拒绝了,自嘲般地说了一句“到我条件具备了再说罢”,便收了回去。是的,那些妄念横生之徒,贪得无厌之辈,纵然勤修苦行,也不可能得其得。眼下,曾经海虽说不上“妄念”与“贪得”,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这一刻她不能不给他想得这么多!仓促间,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趁着在会客室单独相处的机会,提醒他别去涉足这种高风险的游戏,趁早婉言谢绝?然而合适吗?

    高风险的另一面,就是巨大的成功,这或许是他命运的一次大反转,也可能是创造与她一起排定修为“条件”的机遇,要是就此放过,眼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将来,她又将拿什么作补偿?……

    怔怔地正无法从两难中跳出来,常无忌打电话来了,要她马上去一起谈。她没法子回避了。到了会客室,宾主已经互相介绍。常无忌既是批评她,也是明确她的职责,话中有话地说:“你怎么走了呢?曾先生是你的老朋友,要是谈成,你要和曾先生一起操办的呢!”她微微一笑,驯顺地在常无忌的身边坐了下来。

    近来公司管理层面临的挑战和所做的努力,常无忌已向曾经海介绍,无非是对她说过的那些。不过只说“还都在接触”,显然不希望有人趁自己十谈九不成的时候索取高价。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看了她一眼,说:“是吧?”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便将既关切、又迟疑不安的目光投向曾经海。

    “如果哪家机构乐意帮你们炒作,那当然好,在具体操作上,我可以尽我努力协助贵公司。”曾经海说,“如果这些机构顾虑太大,要价太高,我也可以帮贵公司炒作。”

    “你能帮我们炒作?”常无忌很感兴趣地问,“可是上市公司是不能炒自己公司的股票的呀!要是硬做,这也是顶风而上吧?”

    “都不成为问题。只要允许证券交易存在,投机炒作就是难免的,无所谓顶风不顶风。”曾经海一副看透了一切的神气,笑了笑说,“只要有资金,有实力,什么事都可以办,关键是怎么办。”

    “啊?”常无忌脸面上每一条皱纹都在发光,瞥了一眼邢景。

    邢景的心又猛地一提,将心底的全部不安凝集在眸子上,逼视着曾经海。

    “当然,这只是在这个房间里说说的话。”曾经海感觉到了她的不安,认真地说,“你们公司股票盘子不大,股价也不高,要炒,所需资金并不要很大。”

    常无忌摘下眼镜,边擦拭边说:“有家公司说,要炒,起码要掌握百分之六十左右的筹码,也就是说,起码也得花二个亿。”

    “什么时候说的?”曾经海并没有希望主人回答,“如果在上个月,完全需要这笔资金,因为那时‘飞天股份’的价格被人炒到十五元左右,手上没有一千七八百万股炒不成,要收集这百分之六十的筹码,不制造一点空气把股价打压下来的话,成本自然很高。可眼下……”

    常无忌恍然,马上戴上眼镜接过话茬:“眼下已经接近当时一半价格了!”

    邢景的眉梢也跟着一跳,但马上重新拧得紧紧的。

    她脸上神色的这些变化,曾经海都感觉到了,他笑了笑,故意把语调放轻松:“股市给股民的机会是均等的,可也是不均等的,就看你怎样去捕捉。像这次市况趋淡,给贵公司的却是鸿运当头。市场清淡,也不需要百分之六十的筹码;股价呢,如果我们能够耍点小手段,还可以压得更低一些。”

    “什么小手段?”

    “常总,以您的经验和才干,就不必我直接说明了吧?”曾经海说,“做外贸生意的,国外的变化,好呀,坏呀,不都长在你们口上?东南亚金融风暴谁不知道?身在股市,每一阵东南风吹过,都得闻闻是酸是辣!”

    常无忌朝邢景看了一眼,爆炸般地笑了起来。

    邢景随和地跟着一笑,但仍然将双眉拧得紧紧的,继续注视着曾经海。

    曾经海却避开她的目光,只为自己煽动的效果而得意,笑着问:“不是吗?”

    常无忌倏地收住笑,又摘下眼镜,边擦边眯起双眼,望着窗外,并不作正面回答:“这个世界,这么容易耍么?”

    曾经海正色说:“是的,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到处都是。可是,人在股市,你也不必把投机家看得太能干了。让我引用老投机家安德烈·科什托拉尼的一句名言罢,他说:‘整个股市取决于这样一点:是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几年,世界股市的情况是白痴多于股票,就是说,投机过热,对股票需求始终是旺盛的。”

    常无忌一怔:“白痴?多于股票?”

    曾经海说:“是的。对于中国来说,情况稍有不同,多于股票的‘白痴’,是指那些对股票知之不多,知道有风险,但认为政府会包揽风险,所以一定会致富的人。这些人当中,只要十个中有一个跟风,就够了!”

    常无忌忽然有所领悟地笑了起来,向邢景投去会意的一瞥:“小邢,看来,你这位朋友力能扛鼎!”

    邢景淡淡地一笑,然后低垂了眼皮作深思的样子,逃避着表态。

    “好吧,”常无忌断然下了决心,间曾经海,“据你看来,有个把亿,这场戏就唱得起来罗?”

    “差不多。如果股市能够很快回暖,十个交易周左右,可以达到目的。”

    “哦,两个多月?”常无忌似信非信地又是一笑,“你有多少资金?”

    “抱歉,我是个穷知识分子,曾经沧海,有的只是炒股的知识、技能和经验,并没有什么资金。这方面,邢景小姐一清二楚。”

    邢景抬起眼帘,点了点头。

    “你能联络一些大户、一些机构吗?”

    曾经海想了想,这是一场下大赌注的游戏,力量自然越大越好,不过大户很难信托,券商倒可以考虑的,只是如果来个拉郎配,无法合作,很可能将力量抵消,弄巧成拙,不如先把操作权抓到手再说。于是爽然一笑说:“有好伙伴,当然好,不过稍不谨慎,肯定适得其反,不炸锅,也会让一群跟风的措走一层油!这件事只能在极秘密之下操作。我想,作为常总这样的身份,作为‘飞天’这样有影响的公司,在一个月内调度个把亿,然后,以我,或者除了你们公司以外任何人的名义,另开一家公司,反正能让我去秘密操作就行。我想这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只是这件事……”

    “让我申明一句;这件事,今天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今后也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不不不,以后,我们三个人也应该永远忘掉它。”

    “好吧,让我想一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请常总当机立断。”

    “我明白。一定尽快地给你答复。”常无忌看了看手表,准备送客了,却突然想起,“如果要请你帮忙,报酬……”

    “哦,差一点忘了。”曾经海和邢景交换了一下目光,“非常感谢常总给我的酬谢!能获得您常总信任,就十分荣幸了。”

    常无忌得意地笑了笑:“反正,有小邢在,你尽可放心。”

    他们一起走出会客室,常无忌站在电梯门口,向曾经海伸出手:“再见!”便转过脸,对邢景说,“就请你代我送一送曾先生罢!”

    电梯里还有几位乘客,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下了楼,一起走到大门外,邢景终于忍不住地问:“你真有把握办成这件事吗?”

    “你不相信我?”

    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光。这光,使曾经海突然想到了姐姐,甚至想到了母亲,这是只有最亲的亲人才有的那种关切而忧虑的目光。

    曾经海站在她的面前,自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们老总能够照我的主意办,这件事完全可以做。做成了,不仅实现了你们老总的计划,也能让我早点解脱。”

    她的目光一亮:“帮你早点解脱?”

    “是的,我脖子上的枷锁太沉重了。”曾经海说,“你不认为这样吗?”

    邢景忽然感到自己在不经意间,透露了封锁在心灵深处的秘密,不觉自失地一笑,故作轻松地问:“你自信你不是一个白痴?”

    曾经海不觉感慨万千,苦笑道:“什么自信?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吧?如果说这像白痴……”

    像一个干雷,在她头上炸响,她浑身不觉一抖,抖尽了所有的恬淡与安详。曾经海马上感觉到了她的变异,忙问:“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她竭力稳住自己,避开他关切的审视,强笑道,“‘白痴’,这比喻很精彩,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直觉得她内心有一阵风暴掠过,忍不住大胆地向前挺进,让她将风暴刮出来:“要是我编的,怎么样?不是我编的,又怎么样?”

    她目光越发黯淡,看着在他皮包一角晃动的那条小金鱼,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使曾经海忽地想到了临宰的羔羊,不禁冷静了下来,恢复到一本正经的神态,说;“不是我编的。真的是安德烈·科什托拉尼说的。这位投机家已经九十多岁,都成人精了,不过,没有你的启发,我也想不到。”

    她茫然:“怎么又扯到我的头上了?”

    曾经海认真地说:“一点不假。我在琢磨‘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候才想到的。”

    她的眼睛一亮:“真的?”

    “我问你,你改动了这两句诗里的一个字,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说:“有这意思,但是还差得很远。”

    “差在哪儿?”

    “‘一落言诠,即失其旨’。”她把手突然伸向他,“再见。”

    “或许是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他迟迟疑疑地不知该不该向她伸过手去,他是这样不甘心就此打住,“今天我请你吃晚饭,能赏光吗?”

    “今晚?”她迟疑了一会,断然说,“抱歉,我今晚有安排。过几天再说罢!”便收回手,转身走了。

    是的,她必须及早离开。尽管她十分希望和他多说说,摸摸他对这次操作到底有多少把握,以放松绷得紧紧的那根心弦,可又怕和他说,她还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就先脱离接触,冷静地想一想再说吧,她急匆匆地乘电梯回到办公室,丢了魂魄似的,怔怔地坐在办公桌边……

    场景竟会这样相似。“人生难得碰到的机遇,总得冒险搏一记”。当年离开那位白马王子远涉东瀛之国的时候,她在犹豫间,他也是这样鼓动她的。那一次冒险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她尽管拒绝了向自己敞露了胸怀的曾经海,但因为业务,迫使她与他接触,她本来相信自己与他可以保持一个朋友的距离,像对待客户一般的冷静,请他慎重地思索,小心处理;不要再拿自己的命运作赌注。然而,今天,事到临头,居然这样难以自制,忧虑,恐惧,后悔没有早早地提醒与劝阻……竟会一窝蜂地涌进她的内心里来……别想他了,别想他了!他是你什么人?何况这是一次很大的投机行为,常总不会冒这个险的,要是出于无奈,真想试一下,公司也拿不出这样大的一笔资金来的,你何必杞人忧天,跟自己过不去?

    下班了。她破例地不问常无忌还有什么事,溜也似地离开了公司。她怕就此回去把自己锁进那方封闭的小天地里,纵然息心危坐,恐怕也驱除不了这一腔烦躁,便径自到了“聚雅花苑”的游泳池,临时买了一套泳衣,跳进了并没有多少人的水池里,慢慢地划着。

    蝶式,蛙式并用,或沉或浮,或急或缓,让全身所有的精力,连同杂七杂八的思虑,全部消耗在沉实厚重的碧水里,然后上来,让疲乏的身子,丢在了池边的躺椅里,竟沉沉地睡着了,直到一阵冷意把她唤醒。

    当晚,她浑身发烧,第二天也没有退去。她怕旧病复发,立刻向常总请了假去做检查治疗。是感冒,但她最怕因此引发旧病,她考虑再三,有很多理由,让自己趁这机会远离公司休息几天。她请求延长病假,到了淀山湖畔的度假村息心静养了一个星期。等她回到公司,常总为了加快新项目上马,降低成本,给对外贸易构筑后盾,增强竞争力,亲自赶往川西山区,过问产品基地的筹建情况去了。桌上,有曾经海一次次电话的留条,打电话过去说明原因并表示歉意时,才知道,常总已经接受曾经海的建议,筹到了一个亿,并给曾经海登记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让他操作炒“飞天股份”了。

    她不觉诧异地问:“飞天公司哪来这么多的资金?”

    “你呀,还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的能耐呢!”曾经海得意地笑起来,“他说,在这件事上,他得到了两个女人的支持。一个,是你……,,

    “去你的!”她截住他说。

    “真的,一点不假!”

    “我不信。”她说,“还有一个是谁?”

    “他没有说。可我打听出来了。”

    “谁?”

    “常总的太太是诚信银行的信贷部主任!”

    “啊?”

    “有时间碰头吗?”他问,“我有事和你商量。”

    “可以,”她从来没有这样急地想和他见面,“你就过来吧。”

    “不。还是明珠广场。五点。”

    她想了想说:“可以。”
下 卷 十六、炒股炒的是人类的好品德:冷静、理性、耐心和坚韧
    曾经海全身神经都绷紧了。邢景来了电话,使他心里稍安,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邢景说。

    他急需舆论的帮助。

    常无忌的答复,神速得令人措手不及,虽然没有直接提供资金,却以政界、经济界有着广泛联系的老干部加企业家的纯熟调度手段,给了他一个亿。他帮他注册了一家商贸公司,不知从哪儿借来五千万作为自有资金,然后,再借此向银行贷到了五千万。双方敲定,在八个交易周内翻倍。倘若亏损,曾经海自然无力赔偿,所以达到目标后提取的回佣,也

    只能百分之十,一千万,加上自己趁风搭船所赚取的,也足够了,这都是一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士,代表常无忌办的,办完就消失了。至于舆论,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总常无忌更不能出面了,只表示“需要的话,可以找小邢联系”,曾经海也答应了。

    手头有了一个多亿资金(包括丰乐诗交给他操作的)的曾经海,明白这是一场豪赌!

    他开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他希望有一家券商和他合作。他从电脑所存储的资料中,得知持股最多的大股东,是上市时的承销商黄海证券公司。他暗中寻访有无可靠关系与这家券商接触一次,试探一下有否操作意向。他向宫经理打听的时候,才知这家公司主管卫经理,就是宫经理的先生!他喜出望外,要求见面。谁知这是一位非常谨慎的“稳健派”,说眼下正在整顿证券机构,他绝不希望在这时候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去,话说得很实在:“

    赚到的钱是公司的,犯了法倒霉的是我卫某,你说对不对?实在对不起啦!”还说,前不久有人向他提过这个建议,他说的也是这句话(曾经海心里明白,很可能是常无忌所作的试探)。不过,卫经理很机灵,向他保证,要是有人炒作,他们这个大股东绝不趁机抛售。曾经海也明白,如果大股东减少持仓位到了标准以下是要发布公告的,弄不好,会把股价异动的责任拉到了自己的头上。所以他完全相信这一承诺。虽无实质性的成效,但摸到了这家大股东的底,使他敢于放开手来操作了。为了避免持股数量过百分之五而发公告,引起管理层与社会的注目,他将常无忌所提供的资金,化整为零,分别在进丰乐诗、包括张菊芬她们提供的十几个账号里,并把父母亲的、姐姐的,亲友的,能借的股东代码卡全都借来用上了。而且按照他们原来开户的公司去悄悄存入。算了一下,一共二十二个账号。

    这真正是一场指挥千军万马的战斗!

    当然,海发证券公司仍然是重点。他请宫经理给他提供一个单独的小间。自己丈夫虽然没有配合,但宫经理心知肚明,这位客户交易量非同寻常了。宫经理立刻调度,让他回到那个超级大户室;为了联系方便,飞天公司又给了他一架手机。股市处于牛皮盘整状态,曾经海开始悄悄吸纳“飞天股份”。这是千载难逢“搏一记”的机会,资金自然是多多益善。他把丰乐诗她们账号上的所有股票,除了仍然停牌的“蓝海股份”以外,全部割肉抛出,买入“飞天”,并希望她们增加投资。丰乐诗虽然有钱,对他也曾经有很高的预期,可惜,以往委托给他的都亏得不敢核算了,哪里还有这份胆量再解囊?他只好将母亲的“火烧银”投进去;给都茗的那一笔补偿,也不希望变死,取出十万元,亲自送到都茗面前,等她—一清点以后,就用三寸不烂之舌,企望她将这笔钱重新让他带回,代她投资,她冷笑一声说,别玩这套钓鱼的游戏了,你给我的苦也吃够了,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下一个十万能够准时给我,要比帮我去冒这种险好得多。他苦笑着说,我犯过错误,这不假,不过,天底下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就是股市。我现在有经验、有机会了,就缺资金,就算借给我的罢,可以立借据。她也不愿,说他走火火魔,劝他早日离场。他无法把底细端给她,一笑而归。

    他不再到处拉钱。哪位股评家说过,股市的成功者都是孤独者,用不到拿发财的秘密去换取并不多的资金,因小失大。能把手头资金用足炒够也不虚此举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购入八百多万股以后,便显得困难起来,要不断“震仓”,就是故意把股价打压下去再拉上来,在忽涨忽跌的震荡态势中,“诱骗”散户们将手中的“飞天股份”割肉抛售给他,这难免不大大增加了成本,原定的资金,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他想起了股评家海泫。可是刚找出海泫的名片,准备打电话联系,却又想到:此公可靠吗?

    如果将这些消息捅给杭伟,会出现怎样局面?

    他想找一个人商量。可找谁呢?邢景病假期间与他联系的那位女上,代邢景办完该办的一切,就神秘地失踪了,自然不能找,也无法找。至于局内的,没有一个可靠,包括“滕百胜”。

    他这才发现孤独并不容易,有的是势单力薄的恐慌!过去,为的是个性的自由、人格的独立,不依附于人、求助于人而进人股市的,可这一刻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不求人的事不存在,想摆脱笼套的,却偏给套牢了。只有邢景。不管是感情依傍,还是调动飞天公司的力量,他都需要邢景。黄昏降临,夕阳还被夹在高楼的峡谷里,他就来到明珠广场。她也准时到达。服务小姐便把他俩引进了一个叫“天宝阁”的小包房里。

    她化了一点妆,把这几天多病多思的憔粹都蒙在淡淡的一层脂粉里。曾经海用欣赏的口气说:“你很漂亮!”

    “谢谢,”她也欣然一笑,“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

    “当然,和你见面,每次都像过节日。何况……”

    “你对女人倒真有一套。”她啐了一口,“‘何况’什么?”

    “常总对你说了吗?”

    “常总出差了,”她说,“他说什么?”

    “他说,这次操作,请你负责和我联系。有什么事,可以找你。”

    “是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

    “可以说有事,也可以说没有事。”他说,“像过去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感到很安全。真的。”

    她报以淡淡的一笑:“很感谢,可也很遗憾,因为我不一定帮得了你的忙!”

    “怎么会帮不了呢,”他抓起菜单,却先把目光转向服务员,点罢酒菜,等服务员走了,才说明他的想法。

    邢景的脸色凝重起来了:“你一定要我卷进这个漩涡罗?”

    曾经海得意地说:“这一次,你还想站在一边看吗?”

    “是的,我确实不能再站在一边看了,”她无可奈何地说,“正是这样,所以我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不踏实。我问你,你对这次炒作,到底有多少把握?”

    他诧异地问:“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不,这一次,不是简单的用一个相信和不相信就可以说清的。”她说,“沉重的债务,可以让人的智能变形。不知道我这个旁观者看得对不对?”

    “你是说,我是给债务迫得孤注一掷?”

    “不是吗?”

    曾经海想否定,可话到唇边却咽了下去。他想,对她不必讳言这一因素的驱动作用,说:“不排除这种动机,但我绝对不是‘孤注一掷’。对这次操作,我的确有把握,只要你能支持我。”

    她微觉不快:如果不支持,失败了,就应怪罪于我罗?她真想说一句“你要这样想,我可承受不起”,可他双眼里的那片坦诚与祈求,却改变了她的主意。她淡淡地一笑说:

    “我只是作为朋友,提醒你注意这件事的难度罢了。真要搞砸了,我怎么说也逃不了责任,起码,是我把你这只鸭子赶上架的。”

    “哦,所以你为我考虑得特别周到,”他说,“谢谢啦!为了你,我也要拿出全部能力和精力,办好这件事。要不,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你!”

    她有些感动。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但也希望相信我这一片心!”

    她真想落泪,却强忍住了,好像把话题岔开一般,问道:“你说,到底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他说:“能给‘飞天股份’制造利空的消息,有哪些?最好用什么方式,通过什么渠道散布出去,最有利于继续打压股价?”

    她倒抽了一口气:“这是常总叫你问我的?”

    “不,常总只说,操作中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你联系,”他注视着她的眉眼,“撇开这层‘指定任务’不说,我思来想去,这种问题,除了找你,我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真的。”

    她再一次感动了,低下头说:“不是我怕,说实在的,这种违法乱纪,过于顶风冒险的事,我不能帮你做,也不能让你去做。”

    “我理解。可我骑虎难下了。”

    “我知道。”她真想说我也一样,可到底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寻思该怎么回答。服务员送上冷盘,一只凉拌马兰头,一只花生米,一只凤爪,还有一瓶啤酒和橙汁,看服务员—一摆开,将酒和饮料分别给他们倒进杯子离去以后,她的思路才清晰了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也是顺势而为,实事求是的办法。这就是把我们外贸公司面临的困境以及可能存在的投资风险,请记者在上市公司介绍栏里,老老实实地公之于众。因为,这些材料,对我来说,都是现成的,也是应该告诉购买我们公司股票的投资人的。”

    曾经海高兴地说:“这点子太好了!把情况介绍得严重一些,再在业绩的预测上,压低一些,是能起作用的。”

    邢景摇了摇头说:“预测可不是我的事;情况介绍嘛,也没有必要夸大。”

    他笑道:“你怕?这可是风险防范,就像当年的‘宁左勿右’,不会错的。”

    她抬起了头,面对着他。最初让他看到的,是一缕不以为然的无奈,很快便变成了一种凝神静思,那神态,使他再一次看到了她仁立在液晶展前的神韵,恬淡,宁静,深邃,幽远以外,还有一种动中的极静,静中的极动的气韵,好一会,才听到她的说话:“还是一切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吧,”声音仿佛是从她心底流泻出来的,“……也就是说,对我提供的东西,拿出去时,都不要掺水,好吗?”

    他不觉产生了一种穷究的冲动:“你为什么这样重视‘顺其自然’?”

    “你不是要我帮你参禅悟道吗?”她气韵安详,令他想到了双手合十的圣者,“参禅修持,悟的是人怎样保持人与人、人与天、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人怎样才能够免除人生的烦恼,而求得真正的自由与解脱……所以,要说‘禅’,起码要求人类思想合于真理,行为合于道德。”

    他怔住了,说不清是被震撼了,还是对她这一套“禅”的无可奈何,说道:“……好吧。我尊重你的信仰,更不能让你做违心的事,……你先把材料给我看一看再说吧!”便举起杯子,“来,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邢景仿佛感觉到他有口无心,抓起杯子,却没有举起来,淡淡地一笑说:“要说‘信仰’,这不光是尊重我的信仰,也是尊重你们股民的信仰。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吗?”

    “什么?股民的信仰?”

    她故作调皮地说:“是的。你们的大师巴菲特说过,做一个职业投资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只需要人类优良的品德,其中包括坚韧、耐心,有毅力。”

    他也笑了,笑容里不能不包含着感动。他感到了她为他安危操心的一片真诚,不禁说:“好,我尊重你,也尊重这位巴先生!我先满饮这一杯,表示我接受你意见的真诚。”

    她这才笑吟吟地举起杯来,往他杯口轻轻地一碰,然后专注地注视着他把啤酒喝下去。

    第二天,邢景就把材料送给了他。他看了看,有价值,但是太淡了一点,估计不会让股价引起较多的波动,可是为了尊重她,就没有提出异议。邢景说有几位记者是专线与飞天公司联系的,并把姓名、联系地址告诉了他,请他亲自送去。记者倒觉得材料很有价值,第二天就见了报,而且安排在较醒目的位置。

    对于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所造成的影响,早已为一些有识之士所注意,并采取相应的措施,逐步减低类似飞天股份这些股票的持股比例。这则消息,把眼下周边的存在渲染了,严重性增加了,驱使他们再度减轻持仓量;对那些对世界经济局势不太关心,以及获利并不多而套牢的持股人,却是一个不小的“利空”消息,逼使他们纷纷割肉出局。曾经海乘机大肆买进。三天,他就又购入了四百多万股,算了算,二十多个账户内,共有一千二百多万股了。还是缺少,须占有百分之六十的筹码,才能万无一失。时间已经两个交易周了。要继续收集,还是要增加成本,需要有更多资金。再找邢景么?他一想到她的“禅”,信心全无,她不仅仅忠于自己的信仰,更是为他的安危耽心!

    与其花时间精力去拆毁她的精神防线,不如另辟蹊径。

    他猛地想起,何不来个羊毛出在羊身上.悄悄地出售这个信息呢?在这个市场上,除了通过证券交易所买卖股票的“明市”以外,还存在一些暗中交易的地下市场,信息买卖就是其中之一,或送干股,或直接交钱。价格,就是预计能够获利的百分之十。他今天暗地里为“飞天股份”所做的,就是一份重要信息。我已经收集到一千二百多万股,占应该收集的大部分,完全可以出售了,所得的资金,将所缺部分筹码收集足够,这不是十全十美的办法吗?

    他首先想到杭伟。杭伟曾经做过这种交易,获利颇丰,超过了所付的代价。这位老邻居在志得意满、醉醺醺的时刻,和他说起过那一次成功的买卖。

    曾经海立刻打电话约杭伟见面。好久不见了。这次调整,杭伟损失不少。曾经海决定将自己隐在后面,以一个中介人的身份出现,他先是叹苦经,说他在这次股市回调中,大亏老本,“蓝海股份”被停牌冻结,其他斩肉平仓出逃,如今债务累累,已经无力入市了。把自己装成一个穷瘪三以后,才开始说起“有这样一家上市公司”,准备采取如此这般的措施,不仅保证今年的持续增长,而且有所突破,所以已经约请庄家入驻,做一番炒作,庄家还没有开始建仓……

    杭伟听了很兴奋。到底久涉江湖,哪样风雨没见过?他不想询问是哪家上市公司,只表示要出资购买,必须和这家上市公司有权拍板的朋友直接接触一次。曾经海没料到这家伙门槛如此之精。不错,没有直接接触“有权拍板”的人是谈不成的。他先满口答应,约定两天后答复。分手后寻思对策,很想瞒着邢景,在飞天公司内以重利另外找一个人物。可这太冒险了.若让邢景知道.必然人财两空。

    正在犹豫间,股市却反弹了,独有“飞天”还在下跌。原来,形势已经不能支持他继续从容地吸纳了,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正在日益扩大。先前提醒投资者的这一只“飞天股份”,越来越被人看作一块滚烫燎人的火炭。这都化作一股火山的熔浆,直冲他的心底。杭伟越发不易就范了,而在他曾经海手里抓着的这一千二百万股,如果不速战速决,很可能是一大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因为这只是一种“期货”,周边金融风暴真正刮到大陆,谁愿意拿自己的血汗钱押在你“飞天公司”尚未实现的空头支票上?焦虑,恐惧,使他睡在床上,冷汗一阵接一阵地冒,翻来覆去的,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厅堂。朋友们分明为他祝贺什么喜庆,鞭炮,五百响,一千响,在亲朋好友的欢声笑语里劈里劈啦地响成一片,炮仗,也连连地升入高空,其中一个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粗的,直窜过高楼的尖顶,砰的一声,胜似巨雷,艳丽的火花,比焰火更为壮观,卷裹着五色的彩纸,纷纷扬扬地飘洒开来,一阵心花怒放,使他醒了过来……太阳正照在他的脸颊上。

    欢庆的场景,依然留在他的眼前,密匝匝的鞭炮声,可口可乐罐头一般租的“高升”如雷声响,还在耳畔回响。他心里有点欣喜,但又不踏实,总觉得这是一种警告和提示,成了暗中左右着他的一股力量,要他注意和预防一点什么。地位升空,与“飞天”吻合,是好兆头,然而,巨大而鲜亮的希望,呼啸升起,砰然“炸”成天女散花,这难道不是希望破灭的预兆他感到后者的解析,更符合梦境所展现的内涵。东南亚金融风暴有方兴未艾之势,根据国际经济专家和金融巨头分析,当今世界经济已经抹去了国家和地域的边界,这场危机很可能冲击亚洲其他地区,台湾、韩国、日本……甚至向世界其他地区蔓延,导致世界经济长时间内无法复苏,这有历史为鉴……

    要化险为夷的话,必须及早出局,速战速决!

    曾经海想到的依然是邢景。他要马上找她商量,建议飞天公司早日采取措施,由公司或者由他出面,邀请报社的记者和一些股评家,选一个豪华宾馆,或者苏杭某地豪华渡假村“聚一聚”,请舆论界发动攻势,给“飞天股份”抬抬轿子,让股价在短期内飞起来。

    他已经没有心思像情人那般邀请邢景去悠游岁月了,股市开盘之前,就直奔飞天公司。

    她刚刚来上班,还没有进办公室,先在会客室里接待他。几天不见,她显得有些憔粹。他不觉问道:“你怎么啦,身体好吗?”

    “还可以,”她不安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他直接地把收集筹码的进展,他的忧虑和设想全盘向她托了出来,“我想,在这方面,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

    不错,邢景所知道的东南亚金融风暴的严重情况,自然比他直接而又迅速。曾经海顾念到的,更像一块沉重而无情的石头,压得她茶饭无心。她早已将自己的命运与曾经海的命运挂在一起了,“顺其自然”的话,应该尽快离场,或者请常总再给曾经海一笔资金,拖延时日,等待机会。常无忌出差前,要求她密切关注东南亚经济形势的发展,并随时向他报告的。她按约和他通了几次电话,并且问他对这场证券操作,有没有新的打算,希望以此提醒常总主动采取增加投入或者提前出局的意见。可不知是常无忌保护自身的政治手腕老到,还是工作进展顺利,心情好得像久雨初晴的天气,只说“别慌!我们公司是拥有丰富资源的公司,你和老曾都懂得怎么去开采的。”她通宵息心危坐,希望在禅定中消除心灵负担,然而却经常被逼上身来的风险前景所打断。她想到赴日时,也怕机会错过,当时,眼前一层层彩霞,遮住了所有的险山恶水,到外面世界去闯荡的欲望,冲走了应有的理智……

    是的,镇静与理智,是这种时刻最可贵的品质!常总说的“开采”自身公司的资源,不就是顺其自然么?怎么会是回避责任的政治手段呢?

    她的思路清晰了。只是应该怎么“开采”,还没有想出方案来。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将自己所思所想对曾经海和盘托出,只说:“别急,常总到四川去,就是为了让我们公司顶住这次风暴做准备的,据说相当顺利。这次炒作飞天股份,也是利用这次金融危机,显示飞天的潜力的。常总说,你从这方面去深入开掘,一定会有办法的。”

    “从哪些方面开掘,常总说了吗?”

    她想说“如果把飞天公司扩展的情况透露出去,说明飞天不同于其他同类外贸公司,肯定是一个利好。”可是,常总所做的到底如何,她说不清楚。与其开这种空头支票,不如请他从自身精神上去开掘。他需要对自身“潜能”的开掘。

    “常总没有说,”她说,“不过,与其围着我们老板的脑子转,不如围着自己转,围着自己的心灵转。”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禁反感了。

    “炒股,就是炒我们自己的品德。眼下,就是炒我们素质的关节眼。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里蕴含着冷静、坚韧、理性和耐心。我想你会明白的。”

    一阵莫名的失望袭进曾经海的心头。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人!关键时刻,却只会跟你说这样空泛的大道理。几句刻薄嘲笑她的话直冲他的嗓眼,可是她双眼圈上的那些黑晕,清纯的眸子里那缕难以言说的无可奈何,还有出自内心、毫无掩饰的两个“我们”,便使他把所有的反感、失望和刻薄都咽下了。见开盘时间在即,便匆匆告辞。

    显然受到了周边形势的影响,“飞天股份”抛盘再次增加,股价继续下跌,没有踏实感的他,已不敢再多吸纳。他反复琢磨,邢景肯定有不少难以言说的苦衷,有些事需要她知道才能办,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才能办好。常无忌这种干部在这方面懂得比任何人都多,邢景未必懂得这些,何不跳过她,做一点常无忌希望我做而邢景不敢让我做的事呢?

    也就是说,应该把常无忌正努力采取的措施,事先透露出去,配上几篇推荐性的吹捧文章,在眼下,对“飞天股份”,这绝对是一个利多之举。

    曾经海再次想到了海泫,但有了和杭伟的那次接触,他更不愿轻易和那个小圈子里的人谈这件事了。他倒想到了石点头、言中这几位股评家,据他所知,他们和抗伟关系比较疏远。他费了一番周折,才打听到他们的电话号码,请他们到梅龙镇酒家聚聚,先做一些试探。
下 卷 十七、“顺势而为,无为无不为”,是处世之道,也是股市取胜之法
    电脑显示屏上,“驼方”的股价,一片绿,掐得出水来的绿……杭伟根本不想看它,他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将久未梳理的脑袋搁在椅子靠背上,朝天花板吐着烟圈。烟圈里,朝着他挤眉弄眼的,竟是曾经海!他冷笑一声:这瘪三,原来是这样一只股票,捣浆糊竟捣到我头上来了!事情都是海泫告诉他的。

    曾经海也曾经被一些券商请去作技术解盘,但他并不了解海泫他们那一个圈子里的关系。他不知道以笔名“石点头”行世的赵某是海法的徒弟,海泫和石点头他们是抱成团的一伙,海泫是头,都称他为海老师。他们经常一起赶场子,到一些证券公司的股市沙龙去作股市解盘,周末,则不时被外地券商请去,分析股市大势,推荐个股,帮股民寻找黑马,逃避灰熊。他们或分或合,或离或散,却随时互通声气的。所持观点,对一些现象的评价,

    对一些个股的推荐,基本上是一致的,起码不至于抵牾、拆台。在这股市低迷的时日,这么重要的消息和计划,海泫第二天就知道了。海泫心里老大不痛快,一顿饭无所谓,可是这个曾经海,最早结识的是他海泫,拉去做技术解盘的也是他海泫,如今有了甜头可尝的机会,却偏有意撇开他,太那个了。所以立刻打电话给杭伟,很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杭伟一听这事儿怎能不动肝火?马上破了口:这只股票,居然忘记他是怎样认识海泫的了,居然想绕开我独自发大财!不仅独自发大财,而且居然拿我当葱头,想斩一刀。可以肯定,曾经海出卖的消息,就是这个消息!尤其面对这一只“驼方”的时候,气更不打一处来!

    上次,这一只股票帮他赚了个罐盈钵满,这一次暴跌,跌得躺在地上了,于是重新杀进,却被套牢了,套得不是很深,但从技术指标上看,在短时期内却很难解套,买的数量又多,多得把第一次赚的全部还给股市了。石点头将曾经海打算炒“飞天”的消息传给他之前,他只求解套,听到消息以后,他心里的怨气,就一起发泄出来了:如果曾经海早把消息告诉他,他怎么会钻进这只股票里捱套?!

    这股怨气是这样难以忍受,他终于抓起电话直拨曾经海。“喂,你好呀!”他没头没脑的就是这么一声。

    曾经海正处在高度兴奋状态。那晚,在和石点头、言中的触筹交错中,他知道了美国十分重视东南亚金融风暴,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表示不能坐视不顾。运用得好,倒真是一次牟取暴利的机会。这使他全身轻松。此刻,一听是杭伟,高兴地说:“啊呀。老阿哥,是你呀!”“上次说的事,怎么没得回音?”杭伟半真半假地绕圈子摸底。

    曾经海谨慎地回答:“对不起,看来谈不成功。”

    杭伟笑起来说:“不是没成功,是你独个享用了吧?”

    曾经海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杭伟大笑:“你让我掏钱购买的,不就是‘飞天股份’的消息吗?”

    出其不意,正是这个流氓的拿手好戏。曾经海知其为人,事到临头,一时间倒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了:“你……你说啥?……”

    杭伟继续大笑着:“想不到你对自己老阿哥也来这一套,可不太像你老阿弟所作所为吧?一个铜板就遮住太阳,我兄弟当中没有这样的人!”

    曾经海说不清是气是恼,只觉得粘糊糊的汗液,从所有毛孔里冒出来。

    “老阿哥还是你的老阿哥的话,就请过来详细谈谈,”杭伟学着广东腔,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别太见外啦,我等着你!”

    “老阿哥,”他想作点解释,“老阿哥!”

    杭伟却已收线。

    曾经海坐不住了。不需要详细询问他就已经明白,石点头、言中和海泫他们,穿的是一条连裆裤,踏着尾巴头会动。他很恼火,不过到底经过了大风浪,明白事已至此,赖也只能赖到底,在这个无赖面前,打死也不能承认他兜售的就是“飞天”的信息。

    “老阿哥,”他拨通杭伟电话,声音里带着逢迎的笑,“你误会了。不搭界的事,真的。见面时我会把真相告诉你的。‘飞天股份’嘛,我是受人之托。要是你老阿哥有兴趣,不怕风险大,我马上请这家公司用八人大轿来请您!”

    杭伟呵呵呵地笑起来。从石点头口里,他知道曾经海的筹码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只是个拉升问题,这分明是被当场揭穿以后的敷衍。至于风险,哪只股票没有风险?根据石点头、言中和海泫的观察,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若真的表示干预,最有炒作价值的,倒真是“飞天股份”这个板块了。曾经海不会不知道。他很想揭穿这个赤佬的虚伪,叫他别丰满了羽毛忘了娘。可转念一想,人家到底讨饶了,何不暂且放他一码,记下这一笔债,到时候叫他加倍偿还呢?

    “好吧好吧好吧,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杭伟把口吻放缓,“以后有甜头好尝的时候,不要忘了老阿哥就得了。这一回嘛,我叫石点头他们就像我自己的事一样帮你啦,你放心吧,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打电话给我!”

    这副流氓头子的派头,很使曾经海作呕,不过能够得到这样出局了结,到底松了一口气,忙说:“谢谢啦!”

    “谁叫我是你的老阿哥呢?”

    杭伟挂上电话,转过身子,目光投向电脑显示屏。

    又是“驼方”!深度被套的“驼方”!

    窝在心里的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杭伟坐不住了,站起身,点燃了一支卷烟,站到窗口,抽了一阵,然后转身重新抓起了电话找海泫。一边拨号一边恶狠狠地自言自语:“操他姐的,姓曾的,你还嫩点儿!”电话通了。

    “操他的,曾经海真不是东西!”他对海泫说,“你说的一点不假,他不光想独自发大财,还想往我头上斩一刀!你说,我们就这样让他去了?”

    海泫也摸到了一些“飞天股份”的情况,颇有话要说,沉吟了片刻说:“我们马上碰碰头吧!”

    股市一收盘,他们就在离开泰公司不远的清波海鲜城见面了。海泫是海量,进酒家不问档次,菜肴也不求铺张,但求实惠,酒却起码要有五粮液,能尽其量便可。三杯五粮液香醇醇地下了肚,杭伟把曾经海打算炒“飞天股份”的意图,又如何瞒住他,并想往他身上捞一票,来兜售信息的表现,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你说,该不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还是放他一码吧,”海泫自然瞧不起曾经海,可他不像眼前这位仁兄全露在面上,反而宽宏地一笑:“这位朋友,的确太那个了一点,不说恩人,也不说老师,在他困难的时候,你到底拉过他一把的嘛。真不该来这么一记。”

    杭伟微微一笑,不接腔,只拿酒杯凑近对方的鼻尖,诱使前面这位以城府深出名的仁兄,把一腔主意从盘山道里弯弯曲曲地绕出来,“喝,喝!”

    “商场没有纯粹的仇敌,只有利益。”海泫抿了一口五粮液,双颊泛出了青灰色,“要紧的是要研究‘飞天’是不是真值得炒作。要是真能炒作,我们为什么白白放走这个送上门来的商机,不趁风搭一回船?”

    杭伟双眼一亮,说:“你的意思是……”

    “我分析过,也摸过‘飞天’的底,”海泫说,“姓曾的筹码吸纳得并不太多,从向你兜售信息的时间、股票的价位来看,他没有资金了,看来就想在这个价位上拉高出局了。

    我说,这就像开金矿,刚挖到一铺表层就走,太可惜了。”

    杭伟突然满面红光:“我也这样想过的!只是……”

    “别‘只是’了.不管东南亚金融形势有没有转机,都可以把这座金矿挖到底的。这是我们的机遇,哪怕风暴再起,也不妨碍我们炒作‘飞天’的。”海泫说,“股市就是财富再分配的地方,再分配的主动权,就是掌握在那些先知先觉者的手里的。你、我,就是这种先知先觉者!”

    “对对对!海兄,我算没有白交你这样的朋友!”杭伟说,“你说,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联手,把‘飞天股份’的天时地利人和夺过来!”海泫说,“我已经告诉石点头和言中他们,推荐的文章不仅慢慢发,而且针对这些外贸企业的股票,还要发表一些劝告提高风险防范意识的见解,把股价继续往下打压,让我们筹码收集得差不多了,再顺势往上拉升。”

    杭伟兴奋异常:“好好,股市就是强者的天下!就这么办,来来来,让小弟敬您大哥一杯!”

    第二天,好几家小报上同时出现了以谨防国际金融风险为话题,分别署以闻风、莫申、先见等作者名字的文章,提到了外贸上市公司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板块,井都刻意提到了“飞天股份”,特别提醒:“虽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行表示将予以干预,然而,其前期的消极影响,即将在近期反映出来;即便获得世行的帮助,其负面影响,也不是在短期内可以解决的。买股票就是买未来,这一板块的未来,无疑会成为风险最集中的区域,广大投资者不能不做预防。”

    本来止跌反弹的“飞天股份”立刻继续下跌。

    杭伟不顾一切地将“驼方”全部割肉了结,和海泫他们一起趁机大肆吸纳。请石点头和言中吃了饭的翌日,曾经海放手将所有资金,全部买进了“飞天股份”,只等待着世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支持东南亚国家克服危机的消息。世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派员前往东南亚,与当地政府协商解决的消息,如期刊登,却不见石点头他们的文章,反而见到了闻风、莫申们所唱的反调。“飞天股份”抛盘数量不大,却一路下滑,活像恐慌地借利好消息出逃!

    曾经海手中的股票再次回到了建仓的平均价位的下方!他冷汗如注。抓救命稻草似的,打电话给石点头。回答是评介文章写了,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冒出来闻风这些人的文章!

    “可能管理层有什么意图吧?让我打听打听再告诉你”。

    石点头消息没有反馈过来,“飞天股份”却继续下跌,而且破了位!吃中饭时,碰到了孟经理和“程部长”,不知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在炒“飞天”,还是“飞天股份”的反常,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当他们习惯性地谈起行情时,马上说到了它,说起东南亚金融风暴不可能在短期内平息,因为这是东南亚国家经济结构弊端的一次总爆发,当今股市里风险最大的,就是这个板块。“持有这种股票,倒霉了!”曾经海听着这些议论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急如火燎。情急间,他依旧想从邢景身上获得支撑。

    “飞天股份”每一分涨跌,都敲击着邢景的心弦。这根心弦几乎要绷断了。然而禅定修持,在这时日,却让她对自己生命经历有了更深层次的反思,越加把这次与曾经海的共同经历,视作对自身参禅悟道功力的检验,并获得了检验的切入点。她想起禅宗大师道一的“平常心”,“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即是本来具足的圣心”,眼下,曾经海肩上负担这样重,只能具有一颗平常心,才能承受,而这颗平常心,需要她的平常心来浸染。这一悟,股市的大起大落,在她眼里,顿时像大海无垠的怒潮狂涛,都在她对人生的希望、爱情、父母的责任的叩问中踏平了,化淡了,淡得如一片平绒,她的心境也随之回归到了自然中,平静、恬淡、幽深而安详。朦朦胧胧的不成为对策的对策,如轻柔的风,吹拂着她如水的心境。

    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惊慌失措,要求立刻见面。“我暂时分不开身,”她平静地说,“有什么事,请在电话里说好吗?”

    曾经海把“飞天股份”的变异告诉她:“要是不增加资金,只能减仓……”

    “别慌。请多想想我那两句诗。”

    “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是的。”

    “唉,你呀!我要的是具体办法!”

    “具体办法有的是,”她说,“媒体上有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行的消息,是可靠的,请你注意。‘无为无所不为,一切顺其自然’。”

    “什么意思?真是我在火里,你在水里!”

    “你错了。我们一起都在火里,但也一起都在水里。”她想了想,补上一句,“我愿意和你同生死,共命运,一起在水与火之间寻求!”

    照理,与她“同生死共命运”,正是曾经海所期望的,但这一刻,他却怀疑她走火入魔了:“对不起,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对你这位仙姑莫测高深!”

    她微微一笑:“经海!我和你同样是凡夫俗子,如果我说的这些对你还不起作用的话,说明水上的浪还不狂,火焰还不猛烈。”

    曾经海不想再和她饶舌,断然挂上了电话。回头一看电脑上的K线图,“飞天股份”抛压在加大,越发像恐慌性抛售。他真的像在浪里颠,在火里烤,他对着电脑键猛击了两拳:

    “好吧好吧,你去狂吧,你去烧吧!……”电脑屏幕上数字,线条,一起颤抖起来,挂在皮包拉链上的那条小金鱼,躲在电脑边,也微微地跳了跳。平日里有一种亲切感的这个小玩意,此刻却活像在嘲笑他。他抓过皮包,狠狠地扯下了它,举手就想往窗外抛。

    但他的手在半空中却僵住了。“我怎么啦?这和它什么相干?”他问自己,他害怕了。

    收回手,将小金鱼塞进口袋里,生怕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抓起皮包,昏昏然地强令自己离开这个斗室,到马路上去闲逛,在闲逛中,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在闲逛中迎来了夜晚,却没有找到心灵的平静,昏昏然地回家来,闷头就往床上倒。

    迷迷糊糊地,恍惚看见那条小金鱼迎着他游来;嘴翕动起来了,那神态,活脱像邢景,絮絮地又说起了“看人”。“看海”、“看到了世界”……忽然,所有的股票名称、编码、数据,都跟电脑键一起弹跳起来,齐声喊,喊声却像孟经理:有人在打压股价嘛!他一个惊跳,醒了。怪,这梦似真似幻,像特地来启发他似的。他琢磨着,打开寻呼机,看看行情。“飞天股份”成交量破了这几天的记录,四百万,可股价,却不再下跌,一整天算起来,只跌了一角五!啊!……是不是有人在做手脚?“闻风”、“莫申”、“先见”都是闻所未闻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是不是有人布下迷魂阵,在趁风搭船吸筹码?……会不会是黄海证券的卫经理?不,不可能!说不定就是杭伟,或者是石点头?

    ……是的,可能的!他想得如此真切,说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是的,肯定有人想趁机搭船掠我之美!要不,为什么会反国际利好消息逆势而为?这何止是掠人之美,分明是迫我低价抛给他们筹码,让我处于永劫不复之地!一股求生自救的欲念,加上对仇敌的愤恨,一齐在他心头汇集,憋得他把什么“顺势而为”,什么心态,全炸了。他再也无法入睡,思来想去的,决定请宫经理托她的先生到证券交易中心去了解“飞天股份”的成交情况,半途杀进的这位君子到底是何许人?黄海证券公司作为第一大股东,有责任探听。对我来说,此举既是对卫经理承诺的追问,也是对别的介入者的了解,一石两鸟!

    第二天一早,他就给宫经理打了电话。宫经理一口答应,然后兴奋地问他:早晨广播电台的“金融专递”节目听了没有?“蓝海股份”清查结束,主要是券商中某些负责人的监管不严所造成的,对个别负责人做了撤职处分。为了不让中小投资者蒙受损失,今日下午恢复交易!

    他狂喜!这一阵狂喜带来的宽慰,顿时转化为一种奋斗的灵感,说不清是“顺势而为”还是“逆流而上”,反正对抗性拼搏所激发出来的疯狂,顿时主宰了他全部心灵:这岂止是不让我死于梁菲手下啊,分明是在紧急关头,老天爷送来了一大笔资金嘛!他立刻找来证券报纸,仔细阅读了关于“蓝海股份”的公告,决定到它下午一恢复交易,不管是什么价位,全部抛出,拿这笔资金来反手压“飞天”,逼迫暗中的对手把筹码抛出来!

    午后一点正,“蓝海”开盘了,股民被久久的停牌吓怕了,低开二角六,然后就是震荡抛售。对于曾经海来说,每股亏损接近一元!

    他心疼,随着庄家不断拉高派发的节奏,逐渐出货,然后在新的低价位继续买进“飞天股份”。对手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依然凶狠地打压。

    “蓝海股份”的价格不断在下滑。他却轮番地在八九个账号中增加抛售量,不顾割多少肉,抛掉它,让二十多个账号低价接过“飞天”。

    对手继续打压,再次创下了“飞天”的新低。曾经海继续走马灯似的抛售“蓝海”接过“飞天”。“蓝海”也创下了新低,他已经不顾血本了!他做得如此不顾一切,开始只觉眼前一个个数字像一颗颗骰子在跳,一张张赌牌在飘;可很快便消失了,直觉得自己在疯狂啃噬一个个生灵,竟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在鼻子边飘荡!他感到了痛快,一串串数字,分明是绿色的,却都变成了鲜红,是血,是带着血的骨头,扑过他的口里,咬嚼着,咔咔作响,咔咔作响,他的身心内外,冲撞着的是为狮为虎为狼为鲨为鳄的骄傲和痛快!

    不知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操盘手,还是那位不知名的强行闯入者比他更疯狂,

    “飞天股份”竟创下了近期交易的天量。

    收盘了。他处于高度亢奋中。一切听天由命,“顺”势而为,“顺”命而飘了。这倒使他坦然了。“蓝海”只留下了五分之一。他准备明天再和它们周旋。

    曾经海正站起身准备离去,电话铃响了,宫经理给他送来了答复。正如他所猜测的,大肆打压“飞天股份”并趁机吸纳的,正是开泰证券公司、新经证券公司和南洋证券公司的几位客户,资金账号分别是10999746、10345662’……

    正是杭伟和海泫他们!

    他冷笑一声,早已经咬着牙思考着、久久潜伏在胸的报复手段,更如一蓬烈焰,腾地在他心头跳跃而出。然而,他的行动倒冷静了,他要观察第二天的发展再采取进一步行动。

    也怪,这天,“飞天股份”低开一角五分,立刻向上反弹,并放量上行。他正奇怪间,善解人意的报单员的小应,给他送进来了一份刚到的《证券新闻》说:“曾先生,看!飞天股份真的要飞啦!这篇文章说,‘欧美各发达国家绝不会对东南亚金融现状坐视不顾’!”石点头的推荐文章也刊出了,文章透露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动向,赫然刊登在第二版头条。还有海泫和言中的,像煞一个朦胧题材,给“飞天股份”这个板块,赋予

    了广不见边、深不可测、绝对能让人纵横驰骋的“想象空间”。自然,这无异于风助水势、水借风力,“飞天股份”的股价,真像扬帆起航了似的,放量上涨!

    曾经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影。深埋在心底的那份计划陡地膨胀了:他妈的,你们这些垃圾股顶不住了,想滑脚了,没那么容易!

    他抓起电话就找邢景。劈头就说:“邢景,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帮一记忙!我要见一见常总,再给我一笔资金,请你尽快约时间!”

    “有什么事吗?”她依然是那样平静。

    “见面再说好吗?”他很固执。

    “请把大致意见告诉我,好不好?”

    “我知道了谁在跟我们作对啦。他们想拉升滑脚了,没那么容易!我要继续打压,叫他们把手里的股票低价抛给我们!我能够给你们公司赚加倍的钱。我要让他们懂得,股市就是强者的天下!对待这些垃圾股,就应该比鲨鱼更凶残!”

    “你让我猜到了,”邢景说,依然那样淡淡的,“我说别这样,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把自己当成弱者的,才是真正的强者。你明白吗?承认自己是弱者,才会听其自然,顺势而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驾驭大势,主宰大势的强者。”

    “好了好了,你别再跟我绕口令,‘得得非所得’的,把事情弄得那么玄了!”他反感地将电话挂断。他双眼已经赌红。他决定找宫经理,要求透支,不管几比几,能透支多少算多少。这一回和以往就是不一样!他的手正伸向电话听筒,手机响了。是邢景。一听是她,他一声不吭。

    “经海吗,今晚我请你吃饭!”她仿佛把握着他的脉搏,顾自说下去,语调比几分钟前更平静,平静中有一种令他宁静下来的温柔,“我们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可以尽我的努力,把常总请到。”

    曾经海心里的火焰骤然熄灭了:“好吧,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听筒里似乎传来了她淡淡的苦笑:“怎么这样客气?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

    曾经海坐回到电脑前面,仔细研究“飞天股份”的成交情况,它的量。价和走势,一边抽着烟,思考如何说服她,说服常无忌,然后提早来到明珠广场。在大门口台阶上等不多久,一辆出租车便在面前停下。车门一开,跨出来的正是她。她应该是和常总同乘那辆桑塔纳的。不禁问道:“常总呢?”

    邢景笑了笑说:“他没有来。进去再说吧,”便径自往楼上走。

    曾经海满怀狐疑地跟着上了楼,还是在“云水居”。曾经海边拉椅子就座,边问:“常总为什么不来?”

    仿佛有心灵感应,给邢景的第一个变异,是那只小金鱼从皮包拉链上消失了。他眉眼所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瞧,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副刚从赌场里出来的样子。她想此刻见面真是太及时了。她笑了笑道:“常总来不及赶回来,我已经和他通了电话,把你的情况转告给他了。”

    曾经海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说?”

    她说:“他说考虑考虑。”

    “什么时候答复?”

    “他说他很快就回来,一回来就找你。”

    曾经海脚一蹬说:“很快?不见得明天就回来吧?看来要被你耽误了!”

    邢景镇静地一笑说:“不见得。我看到了几份材料,觉得常总回来不回来并不重要。”

    她从小坤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但并不翻开,像煞有备而来,“因为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决定干预,这对东南亚金融形势显然能起到稳定作用,这是一;我们国家预见到这场风暴可能对外贸公司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采取相应措施,飞天公司本身也在做预防的努力,具体措施,常总将选个适当机会公布,这是二。这些对飞天股份公司都将成为利好消息,这几天,朦朦胧胧的正好炒作。在这时候,为了赌一口气,打压股价,既没有必

    要,也不可能。”

    他仿佛受了骗,冷笑道:“哦,还是要‘一切顺其自然’罗?”

    她说:“是的。让他们把‘飞天’股价顺势往上拉!”

    “不。”

    “你听我说完。”

    “好,你说!”

    “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支持东南亚国家,会不会很快成为事实呢?不见得。

    因为他们的支持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他们要这些受援国家按照西方的意图着手经济改革。这些国家会不会答应还是个问题。所以谈判未必会顺利。也就是说,对于‘飞天股份’,这一利好,马上将变成利空。”

    “啊?”他心里一惊,冷静下来了。

    “我们公司所采取的应对措施要见效,还有一个过程。这一利好,也会随事件的冷却而冲淡,使‘飞天股份’很快会价值回归。”

    “啊?”曾经海越发冷静了。

    “我的意思是,趁他们拉高的时候,你,”她嫣然一笑,“应该说我们,把筹码统统送给他们。能把预期的那一笔财富赚到手,公司心满意足了,你也解脱了。你说,还有什么比这种收获更可贵的呢?”

    曾经海笑起来:“这种心满意足的解脱,是将风险送给别人换来的,你说这是什么品格和道德?”

    这话分明是针对她曾经有过的“说教”而来的,有着明显的让气氛和缓的揶揄味道。

    她调皮地一笑,自自然然地给他一个反问:“为了惩诫世人,让这些人尝一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味道,难道不也是一种普渡众生的善举?”

    曾经海开心地笑道:“明白了,这就是你的禅机妙悟!好了,下一回我再跟你参禅悟道罢!真要这样来处理手里这堆股票,我们能赚多少,算一算清楚倒是真的。”他眼望天花板,眨着眼算了一阵,他是在股市暴跌以后,以最低价位开始建仓的,海泫他们打压以后,仍没跌进他建仓的平均价位,如今止跌反弹,只需上涨二档,每一股就可以赚到百分之十五。他完全缴械了:“这也是顺其自然罗?”

    “你说不是吗?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提醒丢进黄浦江!”

    “怎么会呢?你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嘛!”

    “去你的!别一厢情愿!”

    ‘好好好,反正我是‘无为无不为’,还有‘欲得不得,不欲自得’!”

    “好了好了,别鹦鹉学舌了!”

    “好好,不学鹦鹉要参禅!”他高兴地抓起菜单递给她,“你爱吃的,尽管点。今晚我请客!”

    当晚,主要传媒,都用比较显著的篇幅,公开报道了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投入巨资,帮助东南亚遭受金融危机的国家,平息这场风暴。这两个组织的代表,即将启程前往曼谷商谈具体实施方案。这消息,对于证券市场上的对外商贸板块,尤其是“飞天股份”来说,无疑是锦上添花。第二天,就以百分之四点五的涨幅高开,然后扶摇直上,很快涨停了板。曾经海算了一下,就是这个价格如数抛售,飞天公司所要获取的资金全部得到了,他,曾经海所有的亏欠填补了以外,还能赚到差不多一千万!具体的获利数据,使他坦然地按照邢景的建议,开始悄悄地将二十多个账号中的股票派发。他惊奇地发现,他抛出多少,就被接纳多少。看来,对手不仅仅是对付他,而是将这只股票看作大有潜力可挖的“黑马”了。

    他忽然怀疑起来,派发的双手,也软了下来:真可能是一匹黑马吧!杭伟和海泫他们对这只股票的情况,可能掌握得比我多,否则为什么这样不顾一切地看好做多呢?要真这样,把手头曾经拥有的全部抛光,那不是失之交臂,成为最头了?

    这一想,强压下去的那股争一口气的蛮横,突然反弹了。他停止了派发。很想把派发变成打压,打压到刚刚抛售价位的下方,然后吸纳,既惩罚了对手,又赚了一笔差价,一箭双雕!

    这是空前的冒险之举,可也是人生成败的关节眼!

    曾经海抽卷烟的手,都紧张地在微微颤抖。

    此刻,霍然站到眼前来拷问他的,还是邢景。是要她提供国际金融界以及飞天股份有限公司更多的情况,还是索性瞒过她,直接找宫经理要求透支?……

    背着她自然使她不高兴,无异让刚有所进展的情爱毁弃,然而也有可能给自己,给她们公司赚到比现在多几倍的钱财,到那时,一俊遮百丑,她能不笑脸相迎,盛赞我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决定不下。

    “飞天股份”仍然涨停,买入的数量不断地增加,显然有人还在大肆吸纳。

    何不打个电话,向邢景了解关于“飞天股份”或者东南亚金融形势的进展呢?如果没有新的东西,仍然停留在推测上,那就应该说服她给予支持。他提起了电话听筒,开始拨动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下 卷 十八、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
    ……莱茵河的河水很平静,无以数计的银色的光点,在她上面调皮地挑逗着无以数计的细碎涟漪;尖瘦的教堂钟楼,从绿色的林木、深赭色的砖墙间直耸而上,仿佛要冲破罩着这个城市的那层迷朦的水雾,德国的黑林山,法国的阿尔卑斯山,从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地越过莱茵河,悄然跨进这幢圆形高楼的窗玻璃,不时诱惑着会议室里这些金融巨头们散淡的目光。一共十三个人,悠闲地,仿佛是一次家庭聚会,随意地从侍者的托盘里取过他们喜欢的饮料,然后继续漫无主旨一般地闲聊。他们突然发出一阵戏谑式的欢笑。原来是欢迎一位刚到达的贵宾。

    邢景睁大了眼审视,啊,他不是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米歇尔·康德苏吗?她惊喜地走上前去,“哈罗!”她讨好地招呼。他不睬她,继续走;她追赶,“哈罗!”她加快步子,放大了声音,将问题抛过去:“对东南亚国家,您和您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打算采取什么积极措施?”这位举足轻重的金融巨头,却像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一样,依然往前走。她执着地诉之以利害:“康德苏先生!你们在这里,决定着当今世界经济命脉!您在这里说话,也是最有分量的,无论如何?请您告诉我!”

    她边嚷边赶,可双腿迈不动;双唇也发不出声音,整个会议室,压根儿没有她的存在。她一反平素那种安详和恬淡,使出全身力气,要讨一个答复,内衣都给汗水湿透了,声音也嘶哑了……,他却不见了,焦急,犹如一把火,在她心头燃烧,她急得跳起来,却又像那条小金鱼在跳……她醒了。

    她发现自己卷卧在床铺上。她诧异。怎么会梦见这些?梦中所见的,那么遥远,那么朦胧,若隐若现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伸手扭亮了台灯。一摞英文资料,从灯影里跳进眼帘。

    原来是瑞士的巴塞尔,一个称作“国际清算银行”的总部所在地。她没有到过这地方,连欧洲也没有去过。怎么会梦见这种场景?……对了,这是她刚刚从这难英文资料里读到的。资料所描绘的巴塞尔这幢高楼。是饰以玻璃墙体的圆形大厦,紧傍莱茵河,置于第十八层内的这个机构,可以说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团体,成员分别来自美国、德国、英国、法国等当代世界十个工业国家,加上东道主:瑞士中央银行行长。他们一年在这里聚会十次,就在这种没有事先议定议程的闲聊中,讨论全球金融界最敏感的问题,给哪个国家地区以金融支持,如此这般地决定着世界金融走向。说话最有分量的是美国代表,通常是联邦储备委员会主席艾伦·格林斯潘,如果他不能来,那就是其副手艾丽斯·里夫林,也只有这个美国的座位旁边,备有第二个座位,这是为纽约储备银行的总裁威廉·麦克多诺准备的。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是的。她为曾经海想得太多了。她说不清楚,自己何以在他身上,投注这样多的关爱和精力。是因为这一次“飞天”的炒作,太多地关联着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命运?是,但也不完全是。这几天,公司一些职工和中下层干部,已纷纷在猜度内幕,并有了议论,而且是针对着她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是因为为了他。由此她越发感觉到,这种不顾代价的关爱,除了给了初恋的那个男人以外,从来不曾有过。要不,他按照她的要求抛售“飞天股份”以后,她为什么会这样迫切地期望国际形势朝着自己所预期的方向发展,并且如此关心这个组织的背景和最新的动态,径自到上海图书馆去借阅了这许多资料呢?床边柜上的小闹钟,刚指准二点,正是凌晨。但她没有了丝毫睡意。索性起床来,站到窗前,茫然望着窗外一幢幢寂静的公寓,梳理思绪,追寻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欢喜他,但又害怕自己把感情交给他,为什么?她怕他染上了这种被称作“电脑海洛英”的股票买卖,害怕他会在恐惧与贪婪的摇摆中,不是将自己的人性磨练得越来越纯净,而是越来越让原生的兽性主宰了他。主动约他到明珠广场见面,他虽然听从了劝告,可碰头前后这几个小时,他给她的印象和感受太深太深了,以致此刻一想到这些,还会禁不住地把多日来的参禅所悟,交还给野樵先生!

    她无法再经受这种感情的折磨。她不能再想下去了,步离窗沿,回到床上增高了枕垫,闭上眼,按照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的方法,开始重复默念“无”的声音,让自己逐渐进人潜意识的野性思维之中,将个人从意识领域中消失,让个人,与只不过是一个“无”的宇宙无意识,融为一体……她终于融为一体了。无我,无住,无念,像是没有梦的睡眠,回到现实时正是清晨。她进入盥洗室,习惯地打开了收音机,或许因为她仍然兼管着部分经济资料的搜集与翻译,她先听能够收到的国际广播。正好是日本NHK播送经济新闻,一条新闻分析骤然吸引了她。

    新闻分析说,对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态度,根据种种迹象来看,其走向,正是昨晚她追问格林斯潘而没有得到的答复: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要求受援国必须以实行改革作为条件!

    她一阵兴奋,便想打电话告诉曾经海,可刚抓起听筒,朦胧的一声警告,却叫她把它放下了。她说不出这警告是什么,只觉得不应该这样轻率,这样直露。这与对一个高烧未退的病人,强用快速退烧药物把烧退了,却让真正病毒逃脱相同。于是她边盥洗,边继续收听各方消息,然后早早上班,认真地阅读了新到的所有的外文报刊,证实NHK的分析是有充分根据的。原有的恬淡、宁静与安详都回到她的身上。因为要关心“飞天股份”的动态,办公室的电脑早就与证券行情联了网。开盘时,她已经完全能用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飞天”的走势。“飞天股份”在继续上涨。她似乎看到曾经海在悄悄地派发。

    正如所有上市公司办公室,电话铃是不断的。她等的是曾经海的电话。十点一过,他的电话终于来了。很使她意外,她听到的,还是那种赌徒赌红了眼才有的声有。他说,“飞天股份”“异动”绝非偶然,他不能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请她协助他“调整战略”:“我同意你的顺势而为,可也不能放任不为。在应该拼搏的时候放弃拼搏,那是庸人之道!”还是没有开悟!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不错,顺势而为不是不为,而是找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最佳统一状态的时候,发挥主观作用……”“那眼下就是这种统一的最佳状态!”“经海,”她破例地只喊他的名字,破例地没有接他的茬儿,她的语调沉重,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一刻,采取的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战略,而且这样固执,“我想等你冷静下来再讨论这些问题。我希望你不管对手怎样,赶紧抛掉。求你帮帮我!”“你怎么啦?”他被她的声调震撼了。“你知道这一次炒作‘飞天’我所承受的压力吗?”她声音低沉,倾注着感情,“公司里已经有人在查问这次炒作的内幕了。要是暴露,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在左右常总;不少持有职工股的,前些日子抛掉了,因为事先不透一点儿风,一定会推波助澜,把损失推到我的头上……不说了,你可以想象得到。这种冒险行动,如果不见好就收,得到的将是什么,你应该清楚。失去这一份工作,我无所谓,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最怕失去的是……”开始,她是刻意渲染,但一触及活生生存在的现实,注满了血泪的生活经历,就自然而然地倾注在每一个音节里,以致说不下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会明白的!有一位投资专家说过几句话,用来表明这一刻我们应抱的态度,倒是十分确切的。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他听到她声音中的哀怨,已经使他动容,一到无法尽言,更是怦然心动,连声说:“我当然想听!”

    “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啊,悟透人生?”“对。这可是一个关节眼。”“让我想想!”

    曾经海挂上电话,思绪被她的话拉回到了以往。为了不在“扁头阿棒”面前俯首贴耳地当奴才,也不在都茗跟前低眉弯腰当小媳妇,做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有自己的个性、独立的人格的伟丈夫而进了股市,想不到,在这个惊涛骇浪无时不在的地方,一不小心,也会成为另一种比奴才还要奴才的奴才,另一种比小媳妇还要小媳妇的小媳妇。与邢景深交以后,方知虚静致幻的“禅悟”,就是克服内在的人格分裂,在与天地同流,万物为一中,探索人的生命,解除人的烦恼,获取人生的自由。

    可这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这一切,是多么可怕的“忘记”,有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忘记!……是否真有所悟,这才是真正考验的一刻!“飞天股份”日K线图上所有预期向上的走势,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个价位,比一刻钟之前又上涨了二角三分的价位。于是他只有一个动作,轮番地在二十多个账号中,抛出,抛出,抛出!……到收盘的时候,他已经清了仓。他也来不及算一算,到底获利多少,立刻给邢景打电话。“邢景,我已经实现胜利大逃亡!”“恭喜你!”“恭什么喜?发财吗?”“不。恭喜你成为一位战胜自我,获得了自我的英雄!”

    “你是说抛掉了‘飞天’吗?”他苦笑一声,“恐怕还不到最后笑的时候。”“我不敢说是不是最后,但至少可以大声地笑了。”邢景欣然地说,“告诉你一个确切的消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东南亚援助计划受阻!因为受援国不愿按照西方的主意‘遵命改革’!东南亚所有国家汇率和股市继续暴跌!”

    “啊!”“值得高兴吧?”她淡淡地一笑,“我今天一早就知道了。”“什么?你怎么不早一点就告诉我?”曾经海十分震惊。“不,我早告诉你了。”“啊?”曾经海恍然,“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对不对?”她抿嘴一笑。曾经海欣佩地赞叹:“想不到你真有两下!”

    她说:“没什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什么?这不是苏东坡的名句吗?”他说,“是不是又给了一道题?……啊,我明白了!拉开距离,头脑才能清醒!是不是这意思?”她格格地笑起来:“小鸡破壳了!”

    “小鸡破壳?……”他也跟着大笑起来,思绪如潮般地涌入他的脑海,“不,我想说的是,只有经过地狱磨炼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天堂。”她的心一抖,脸上笑容凝结了。“你说呀!”曾经海看不见她的神态变化,继续往下说,“你真是一个谜。如今‘小鸡破壳’,一通百通,我已经能够破解你给我的别的谜了!”“真的?”她倏地恢复了常态,“我有什么谜?”“‘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说,你怎么破解?”“现在我不说,”他说,“见面了详细地破解给你听。”她一笑:“别卖关子了。”“卖关于也是因为急于想见到你,”他说,“今晚行吗?”

    “可以奉陪。”“只是奉陪吗?”曾经海大胆地向她发起进攻,“既然发现了一只愿意唯命是从的羔羊,为什么不把他领进自己的领地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蓬门今日为君开’。我等待的,是你这一句话。”

    “你很坏!”“从你口里说出这三个字,就是你对我的最高评价。”他说,“怎么样?我等着上面的吩咐呢!反正这一只羔羊,除了你‘认领’,任何地方我都不想去了。”“你呀,好可怜的一只羔羊!我可绝对不会同情你!”她叹了一口气,满腔的无可奈何,“不过,说正经的,明珠广场去得也腻了,别的地方嘛,实在也没有值得坐的。你来我家吃晚饭吧,今晚六点以后,我在家等你,我那个窝,可实在不是接待你这样贵宾的地方。”“谢谢!”他在一阵欣喜中,只顾继续猛攻,“幸福不是在某个地方,而是在某个人的身上。只要和你在一起,草棚也胜过金碧辉煌的宫殿!”

    晚上七点,曾经海将那条小金鱼重新挂到皮包拉链上,捧了一束鲜花,来到聚雅花苑。她独自居住着这样一套居室,是他没有想到的。她身着家居的便装,淘尽了职业女性的社会风尘,显示了家庭主妇的风姿。和都茗正相反,都茗在家里,里里外外、不顾场合的都是那套睡衣,仿佛工作单位以外都是她的卧室,无处不显示她的缺少修养;更没有想到的是,邢景还做得一手好菜,扬帮风味,使他品尝到了久违了的家庭温馨。曾经海啜着干红,从揭她的谜开始,吐露自己心里久积的那个愿望:“你说的‘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到底指的啥?”邢景嫣然一笑:“天下雨又下雪。”曾经海一怔:“什么?”她只笑不回答。曾经海知道,禅宗的“参活句”总是问东答西的。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下去:“记得有一位投资大师说过这样几句话:‘经验告诉我,这个市场变得不多,循环了一次又一次,重要的投资原则依然适用;不同的是参与的群众换了一批又一批’。是不是这意思?”邢景还是笑而不答。

    曾经海急了:“你不是要我参悟吗?可你却不置可否!我可要走了!”便站了起来。邢景伸手轻轻一按,笑了笑:“稍安勿躁!”曾经海重新坐下。她说:“让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开创中国禅宗的大师惠能回到广东曹溪,遵从师父的嘱咐,在四会、怀集间隐遁了十四年以后,才云游到广州法胜寺。正值印宗法师在讲《涅磐经》。这时有两位僧人为了幡的飘动发生了争论。一个说是风动,一个说是幡动,争得无法下结论。惠能插嘴了,他说: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你们的心动。”曾经海恍然地截住她说:“我明白了!人,就是心!人不同就是心不同!股市千变万化,其实都是人心,人的无穷欲望的不断地花样翻新。欲念、怀疑、恐惧、贪婪与排斥之后,又是新的一轮的欲念、怀疑、恐惧、排斥与贪婪……唱不完的老调子。其实呢,股票就是股票……”“好一个‘股票就是股票’!你开始透过股票,看到了整个人生,整个世界。”邢景的双眼突然发光,“我说小鸡破壳,真的小鸡破壳了!”在曾经海印象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的激动,这样的兴奋。尽管对她的赞赏还是玄得好似囫囵吞枣,然而曾经海却仿佛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生命的辉煌存在,使他感受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心灵不能不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是的,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把自身的俞运和未来托付的女人!自己对于未来的规划,竟这样无法克制地向心头涌来,突破了人际的所有防线。
下 卷 十九、游在海底的不一定都是好鱼,好鱼却永远向往着海底
    这一晚,曾经海和邢景喝掉了三瓶干红,谈得很透很畅,直到深夜还意犹未尽,他索性睡在了她家。

    邢景不饮即罢,一开怀,却千杯万盏也不醉。见曾经海烂醉如泥,就让他留宿,自己早上照常起床上班去了。这两天狂赌猛搏的极度兴奋和紧张,使他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黄昏,才被一阵电话铃声唤醒。他知道这里的电话,邢景不给任何人,所以只能是她。果然。

    她问:“留条看到了吗?”

    他说:“我刚醒。你写了什么?”

    她说:“我见你醉得一塌糊涂,估计你会醒得很晚,我要你等我回来。可现在不行了。

    我估计回来很晚。”

    “发生了什么?”

    “对你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她说,“在曼谷,东南亚国家与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谈判没有成功的消息,今天见了报,可‘飞天股份’依旧逆势而上,三次涨停板,可又三次接近跌停板。我们公司正准备发表提示性公告,申明本公司没有应该披露而没有披露的消息,但证监会已经打来电话,说近期公司有操纵股价的嫌疑,必须立即进行调查,从明天开始,直到查清事实之前,对‘飞天股份’实行停牌。常总为了这事,提前赶回上海了。”

    “啊?”这一惊,昨夜残酒尽消,他知道只有杭伟他们拉高派发加速出逃,才有如此结局。

    “还好,”她依然那样安详平和,“我们都是按规定操作的。问题出在这两天。尤其是今天的非理性狂炒。看来我们是经得住检查的。”

    “但愿如此吧,”他说,“你见到常总了?”

    “是的,我正准备去详细汇报呢。”

    “要我一起参加吗?”

    “暂时不需要。”

    曾经海明白,他最好回避。他心里注满的是庆幸,但也掺杂着一种让人代他受过的不安。匆匆起床,看寻呼机,父亲因为他一夜未归,又不见电话来,急得到处找他,连打了三次“留言”:“请回电”、“马上回电”、“火速回电”。因为怕骚扰邢景,曾经海将寻呼机调到了“震机”状态,所以一无所觉。他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的,一听是他的声音,喊一句“阿弥陀佛!』总算—…你到哪里去了呀!”他只说喝醉了,就在朋友家过的夜。,母亲说:都茗几次打电话来,说定今晚到家来的,你快给她回个电话。曾经海不觉诧异了,他俩之间,除了最后那十万元“青春补偿费”没交割,已没有什么值得连着“几次打电话”的事了,可离最后十万元约定交付的时间早着呢,难道又要节外生枝了?

    他马上给她打电话。她已下班,也不在家,只好再打电话给母亲,说他马上回来,要是都茗来了,请她稍等吧。

    盥洗罢,走出邢景家下楼来,已是万家灯火。他喊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往家里赶。司机是个中年汉子,边开车边收听广播。正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他听到了中国证监会对“飞天股份”的处理决定,口气十分严厉。司机分明也是一个业余投资者,忍不住发出一番感慨:“这些庄家也太过分了,恶炒!穷炒!这一回可给抓住了,真该好好整一整!”他只微微一笑。

    马路让密集的人群给堵住了。司机停住车,探头出去问:“怎么啦?”

    “跳楼!”有人说,“不晓得炒什么股票,输了,钱是向人家借的,还不起,就寻这种短见!不值得!”

    曾经海心里一阵紧。他不敢详细打问,也不愿多看,急忙对司机说:“走不通,就绕别的路走吧!”

    司机倒过车绕道而走。他张大了眼凝视前方。显然又是一次顿悟,使他眼前所有的所有,出租车,身边的司机,挡风板前面成群的高楼,车窗外闪烁着的灯火,在灯火里穿行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一种“势”,他既生存在这“势”之中,也以自身构成“势”的一个部分,受“势”的制约,也影响着“势”的走向;刚见到的这一位不幸者,就是这样一个人,然而他成了“势”的牺牲品。为了这,成功者无时无地不在关注这个“势”的来,“势”的去,“势”的喜怒哀乐,然后去驾驭和运用这个“势”。人生为此喜怒烦恼;世界为此波诡云清。为此,如何求得平衡的研究学问也层出不穷。道一大师的嫡传门徒希运说得很概括:“学道人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即心不生,无著即心不灭,不生不灭即是佛”。身在股市,智者患者,贪者廉者,也都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这一点,只是说法不同。“滕百胜”说的是“平常心”,杭伟说的是“借东风”,可都是一个意思,自觉不自觉地都感觉到在这个“势”态面前,人是这样的渺小,小得无法抗

    拒它所安排的一切,只能寻求与它保持一致之道,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以证券市场特有的方式方法,从中谋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均衡,让自身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这纯粹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游戏,是沉重的轻松,又是轻松的沉重;是浸染了浓烈的血腥味的轻松,也是浸染了血腥味的沉重!……

    好一个“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看来,邢景为我今后生活的安排是对的……

    “先生,在什么地方下车?”司机问道。

    他冷丁醒了过来,面前都是熟悉的街景。“对,到了!”他付了车费跨出车门。仿佛失了方向,站在人行道上许久,他才从“势”的挣扎中出来似的往家门口走。

    到家,父亲曾宏发连声说,急死我了!要是你不在一个钟头以前来电话,听到广播里这条消息,真会以为你进提篮桥了!又急着问,‘飞天’股票是不是卖掉了?曾经海说:我早就全部卖掉了。而且把丰乐诗、梁菲和邢景重新给他的“张菊芬’这些委托,全结算清楚了。父亲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好了,钱也赚了,够用了,以后不要再做股票了。真正是虎口逃生,风险太大了。他点了点头。见他同意他们的建议,父母亲很欣慰,就想了解有否救星帮助,这回怎么那么顺利?曾经海想了想,就把邢景在这次买卖中的作用告诉他们。对于关心着他婚姻的父母亲,也是不露痕迹的一次意见征询。

    父亲听罢,神采忽然焕发了,说:“这倒真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呀!”在一旁的母亲,急忙问:“这姑娘是你什么朋友?是不是女朋友?”

    曾经海只是笑笑,怎么说呢?

    父亲说:“我要有这样一个媳妇,对你就放心了。”

    母亲连连点着头,不觉看了一眼空着的那张椅子。

    “你明白吗?”父亲却敏感到了老伴这一眼所包含的意思,感慨地将不同于她的见解说出来,“你有钱了;跟着铜钱银子来的东西,不要太多哦。名誉、地位,要官有官,要权有权,要女人有女人,反正要什么有什么,都会送上门来的。光光鲜鲜的,真像个人样。

    可经海,我为你担心,真正不好过的倒是这一关,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又说‘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说真的,还是游在海底好。游在海底的不一定全是好鱼,不过好鱼总是喜欢游在海底的。你要是有这个姑娘来当你的家呀,你会成为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的!”

    曾经海点了点头。

    见儿子点了头,父亲大为兴奋,将心里的话一塌刮子往外掏:“你知道吗,鱼游在海底,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儿子睁着眼,不知是体会太多无法概括,还是什么的,竟一时答不上。

    “我说,”父亲放低了声音,仿佛在传授祖传秘方,“没有人一整天盯着你,抬手动脚的都有人管着你。你要活得多自在就活得多自在!”

    真正触到要害处了,曾经海的的双眉突然兴奋得高高扬了起来。

    “我说得不错吧?这才是真正读通了人生这本大书的人的活法!”儿子心有所动,父亲的感慨越发像潮水一般往外涌。母亲却又看了看那张空着的椅子,眉心拧成了一个结。当丈夫的自然知道老伴想什么,不管她的态度如何,顾自将脑袋摇成一个拨浪鼓,叹息说,“你们(他不再说‘你’了)想想,像你机关里的那位老领导呀,大概升得太快了,又不懂得好鱼游于海底的道理,瞧,眼下麻烦了!”

    曾经海吃了一惊,急问:“你说啥?哪个老领导?什么麻烦?”

    “边奉荣呀!让人给告了!”

    母亲忽然醒过来似的说:“晚报上都登了。你没有看见?”

    曾经海说:“这几天股票把我鼓捣得昏天黑地的,哪有时间看晚报?”

    父亲说:“看了报,一般人也不晓得和边主任挂上钩,报上又没写边奉荣的名字,是因为你在那里工作过,我特地去了解才晓得的。”

    曾经海急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默不作声地从缝纫机上面翻出一张晚报,递给他说:“你去看吧。”

    曾经海接过来,翻到了社会新闻版上,有一则消息,详细介绍了他原来那个机关,成为了一群居民的被告。还是一六零八弄七号那件事!三零二室的老教师脊椎骨摔断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事态有了又新发展。其中二楼二零二室,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悄悄地找了一处商品房买下,然后将二零二室出售。买它的偏是开饭店的一零四!这家连个店名也没有的饭店买下它,打算增加三名下岗职工,扩大经营规模!正在暗中讨价还价,消息就走漏了,居民请求曾经海的老机关及时阻止这笔交易。接替曾经海工作的那位干部,年纪忒轻,一听说他们是在帮助解决下岗职工就业的,竟帮他们说了几句话,整幢大楼的居民,认定机关就是小饭店的靠山,于是只能请求法律解决,联名告到了法院。第一被告自然是小饭店,机关则成为了第二被告。法院受理了。这是本市少有的民告官案子。曾经海看得双眼越睁越大,他正是为这事与“扁头阿棒”顶撞而宣布辞职的,没想到边奉荣偏受其累!他曾经海有过这样一个念头:在某一天,他将扬起脑袋,当众对边主任说: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找我!此刻,突然跃入他心际的却是这样焦急的一声: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思索着,趁都茗没有到,就按照昨晚与邢景商量好的办法,离开股市,他趁空闲时间清理这两年来与股市有关的一切。书籍、杂志,连同他平时所记的笔记统统收拾起来,装进了几只马夹袋。这时候,都茗来了,他随手将马夹袋连同那些废报纸、旧期刊一起交给母亲,便将注意力转到都茗身上去了。

    都茗有了新的男朋友,打扮得越见珠光宝气,摩丝将长发梳成了一个高髻,脖子上、手指上、脚踝上、胸前,无不金光灿灿。有了与邢景深交的曾经海,竟怀疑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这么许多日子。她看曾经海虽然有点儿樵摔,可神态坦荡,便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有一家餐馆,经营不善,打算低价出让(投入七十万,只要三十万),她想接过来经营,怕错过这个机会,所以要提前向他要最后一笔“青春补偿费”,不知道能不能帮忙,要是同意,她可以打个九五折,等等。到底共同生活过的妻子,他从她说话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几次打电话”找他的真正来意。或许她知道他正在做的“飞天股份”出了事,特地摸底细来的,她也要“入袋为安”呢。他爽然答应了,说到底夫妻一场,不必打折了,如数支付!她高兴得双眼又笑没有了,倒也老实,说我听到你在做这只股票,真为你担心呢,股票市场就是这么吓丝丝的,现在我放心了。听她这一说,他的念头也转了过来,她几次打电话来,不要光是猜度她关心的是她自己那笔钱,可绝不能排除她对前

    夫命运的关心。人总不能把人往坏处想。于是就想和她多谈几句,多了解一些近况,也是对她表示关心的意思。可她不想久坐,说是男朋友此刻就等在弄堂口。他笑笑,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约定一个取款日子,便让她匆匆地走了。

    曾经海却从她身上获得了一个很有益的启发。

    三天以后,因状告地区机关而出了名的一六零八弄弄堂口那家豪华的豪都大酒家经理室。来了一位皮肤黝黑得如“乌骨鸡”的陈世代先生,听说这家酒家打算出让而来了解情况的。豪都大酒家果然有这个意思,于是开始了正式洽谈。翌日,这位陈先生来到了曾经海工作过的老机关,拜访边奉荣主任,说明他们接过豪都大酒家的经营意图,希望获得当地行政部门道义上的支持。边奉荣欣然允诺。正因为得到这一通力协助,谈判十分顺利,并很快将目标投向一六零八弄七号底层一零四室那家没有招牌的小饭店。他们把即将出现的局面告诉店主:豪都大酒家马上要改成一家完全面向大众的“又一春”餐饮连锁店,这是专门为了解决下岗职工而设立的,是再就业工程的组成部分,规模相当大。考虑到“又一春”的诞生.将对周围的同类型的小店家造成威胁,所以事先来征询意见。如果他们乐于参股合作,将十分欢迎。这家饭店的老板,心里火冒三丈,但是胳膊扭不过大鹏是明摆着的,经过考虑,不得不同意了,提了一点比较苛刻的条件。“乌骨鸡”陈世伦向他老板

    汇报以后,都答应了。

    不到一个月,“又一春”就开张了。上上下下,除了经理陈世伦是自行辞职而来的以外,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区以内下岗的职工,名符其实的再就业工程。所以,市区领导都很重视,“又一春”三个字,就是市长亲自题写的。开业仪式,自然简朴而又隆重。

    就在这一天黄昏,在“聚雅花苑”附近一家十分精巧而幽静的题为“小沧浪”餐馆的门口,曾经海和邢景见面了。还没有打招呼,邢景就从精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份刚买的晚报。笑嘻嘻地递到曾经海手中,说:“你拿去看看。”

    曾经海接过来,光线大暗,不想看:“是关于‘又一春’开张的消息吧?”

    邢景说:“有开张的消息,可还有你那位老上司边奉荣的。他不光从被告席上请下来了,还因为他管辖的地区再就业工程出色,成为了领导干部的表率,事迹上了报。说不定,马上会升区长的!”

    曾经海开心地笑起来,将报纸卷成棍状,径自往里面走:“早在意料中。可没想到这两条消息,会摆在一起发表。”

    两人选一个雅座坐下来,邢景问道:“我不明白,你不准‘乌骨鸡’暴露幕后人是你,那他是拿什么身份取得边奉荣他们信任的?”

    “香港某老板的代理人。”

    “哦,牛皮可不要吹穿绷哦!”她说,“我不信这人办事真会这样能,豪都大酒家啦,一零四室那个小饭店啦,对付这几个关节眼,好像都势如破竹。”他笑起来:“愿意多花钱,有什么事办不成?”

    “这倒是的,”她说,“这次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五百万。”他说,“还只是‘又一春’连锁店的头一家。”

    “以后准备继续投进多少?”

    “你查我的账吗?”

    “去去去,我不问了!”

    “不不不,你完全有权利问!”

    “我不要这种权利!”她娇嗔地啐了一口,便转移了话题,“我倒要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你猜一猜,是什么?”

    “你同意我的求婚了?”

    “去!早着呢!”她说,“‘飞天股份’的事有结论了,马上要复牌。”

    他急忙问:“什么结论?”

    “飞天公司本身没有制造任何虚假新闻,误导投资者,也没有证据证明炒作自己公司股价,显然是一些投资人的过度炒作。所以没有理由继续停牌。”

    他不无兴奋地说:“真的吗?你说得详细一点。”

    “详细情况我说不清楚,”邢景说,“都说常总路子野,是一个经常走险棋却从来都是有惊无险的福将,这一回我信了。外面都怀疑是飞天公司自己导演出来的一场戏,可什么证据也没有抓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给常总赚到的那一笔资金,飞天公司却没有办法用,也不敢用。”

    “这怎么说?”

    “这笔收益来路不明,飞天公司根本没法子入账!”

    “啊!”曾经海恍然,惋惜地说,“五千多万哪……”

    邢景格格格地笑着说:“资金在你开的公司名下,要是你想据为己有,常总倒是毫无办法的!”

    “不。怎么处置,那是常无忌的事了,我去插手,既不应该,也不明智。”曾经海淡淡地说,“反正,顺其自然吧!”

    她满意地一笑:“小鸡破壳,真的破壳了。”

    “这里也有禅理?”

    “‘天下事犹了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哦,”曾经海微微一笑说,“不能了的事,还是有的。我关心的倒是你们飞天股份有限公司的命运,还有开盘以后的股价。”

    他说得真诚。事实也的确如此。本来,对于股市好像早已是久远的陈迹。然而就是因为自己曾经参与其事,他不能不注意“飞天股份”的复牌情况。那天,大盘依然未从下降通道内走出来,正如人们预料的,“飞天”在半个小时内,便跌停了板。据说,杭伟和海泫损失惨重。

    真像是命里注定的,自从这一天开始,尽管暗地里对“又一春”连锁店忙得再累,和邢景谈禅谈得再专注,曾经海还是不断注意股市涨涨跌跌的走势,和邢景回忆股市的那一段不平常的经历。那天回家,他忽然向母亲:“我给你的那一摞材料呢?”

    母亲不明白:“什么材料?”

    “关于股票买卖的,那晚都茗来,我交给你的嘛。”

    “哎呀,那堆纸头纸脑,你不是让我处理的吗?统统卖给收破烂的啦!”

    “哎呀!”曾经海的脚一顿,“可惜!”

    “怎么啦?”母亲慌了。

    曾经沧海的儿子,脾气和以往相比,完全像两个人,面对这一损失,也显得平平淡淡的,见母亲急成这副样子,却越发平淡温和了,口气缓缓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卖了就卖了!算啦!”

    “你不是不想做股票了吗?”母亲问。

    曾经海只是微微一笑,像承认,也像否定。这时候,他还无法把他的心绪理清楚,只觉得生活中总缺了一点什么,不时会觉得空落落的,像一张被风卷着的落叶,让一颗灵魂在半天中飘零。只有从新闻媒体上,或者经过证券公司门前的时候,他才好像一只飘游的小艇看到了码头;孟经理、老佟和丰乐诗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才突然鲜活起来,滔滔不绝地谈股市走向,谈国家的经济形势。于是,每天的股市行情,成了他必听的内容,并且经常找一些上市公司的年度报告,中期报告来细细地阅读。和邢景见面,谈得最多的,仍然是股票。有好几次,颇让邢景感到没头没脑。

    “好球!在这时候买进正是时候!”

    “你说什么?”

    他将报纸给她看,是“青城股份”的中期报告。

    “你呀,心还是在股票上!”

    在党的“十五大”以后的一个周末,他和邢景在浦东沿江新筑的江滨公园里见面了。

    邢景带着照相机,为上海的新景象所吸引,不时要他留影,他却抓着一张刊载着一只叫做“中国通信”的股票的“中期报表”的《上海证券报》不放。

    “科技救国。眼下,这只股票最有投资价值!买进来,放它十年……”

    “又是股票,”邢景不能不对他的痴迷深究了,“你不能谈点别的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很困难,心总好像一只纸鸯,飞得再高,再远,总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股市里。”

    邢景点了点头,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是啊,这个市场的确有很深很深的内蕴。

    风险这么大,投资的、投机的却从来不中断,入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在那儿泡过以后,就像心丢在了那儿,一直在拉他回去。”

    曾经海说:“是呀,如果它不蕴藏着人性中固有的东西,并与这个市场经常发生冲撞和共鸣,就没法子说明为什么它会这样吸引人。是呀,我到底是个人!”

    邢景心动了一下:“是的,你到底是个人。……那你说,该怎么办?”

    “让我‘顺其自然,无为无不为’吧,’”他说,“自然,还有‘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是邢景给他的武器,曾经荡涤过他心灵上许多尘垢,在这一刻重新拿起来要她表态了,而且说得如此自然,正如从他心底流出的一泓清泉。

    “好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既然你悟得透,一心想回到股市,做一位业余投资家,我也不能逆势而为。”他俩不禁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曾经海寻求灵魂的归宿似的,重新入市了,买的,就是“中国通信”,不多,三万股整,按当时市值,为三十六万元人民币,他手头能够调度的全部资金的三分之一。买入的第三天就跌了百分之三,而且连着下跌,每股套牢了一元多;但他毫不动心,经过证券公司门口,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可是,没过多久,他这三万股的市值已达到了八十多万元。有人告诉他证券法不久即将出台,严格的规范操作实施之前,股市难免要冷一冷,还是“入袋为安”为妥。他笑了笑,打的还是那个比喻:身体强壮的人,是不需要多关心气温变化的。一个规范化的市场,只会保证它继续上涨。

    l997年初夏到98年初秋,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