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基金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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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当天下午,有的基金经理就开始递交意向性订单了。尽管斯蒂芬没来捧场,曼哈顿证券公司的秘书小姐们却很忙,因为购买股票的有关事项由她们处理。到下午六点,意向性认购订单已经超额认购十五倍,令斯蒂芬大为不解,他只能暗暗念叨:天助王晓野啊!

    大市的气氛的确已经火到想让股票跌都跌不下的地步。良好的气氛,传媒的正面报道,外加王晓野的“真诚坦白”,愣是让王晓野占全了天时、地利、人和。刘学锋对王晓野极为钦佩,他不知王晓野让媒体都吃了什么药,把他的公司吹得有滋有味,恰到好处。沈青青的脑子里却充满了疑问。她准备找机会向王晓野问个水落石出。

    晚饭时,两队人马在酒店集合。跟着导游玩的那一哨人马显然比忙路演的这拨人更尽兴,他们当中两人在公共场合随地吐痰、三人在公共场合吸烟被罚款。

    王晓野建议大家晚上自由活动,这正中大家的下怀!

    2.其实王晓野自己也放松一下。他真的累了,但他更想和沈青青独处,于是约沈青青去新加坡有名的“小印度”吃印度餐。沈青青本来就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他,便欣然允诺。

    王晓野对新加坡很熟,十五分钟不到他就把沈青青带进了一家叫“西斋”的印度餐厅。一位印度小姐把他们领到一个带拱门的墙边,王晓野让沈青青坐到里面,印度小姐点燃了两只高高的蜡烛。两人都意识到,这已经成了浪漫的烛光晚餐。王晓野关掉手机,朝沈青青一笑。这笑容令沈青青心里微微一动,她甜甜一笑,也关掉了手机。

    王晓野此刻才从容不迫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眼睛、鼻子、嘴巴、脖子……沈青青不好意思,就说你别这么盯着人好不好?她说完就把头扭向一边,然后环顾左右。见王晓野依旧盯着她,脸一红,低下了头。王晓野是想试试自己的目光可否像小时候用放大镜聚焦阳光时将纸烧出烟那样在沈青青脸上点燃一片红晕。对面果然开始云蒸霞蔚,但脸却忽隐忽现。

    王晓野和沈青青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处在若即若离的暧昧状态。沈青青与王晓野的谈吐甚为投缘,尤其对务虚的灵性探索,就差成为他的红颜知己了。可因为她和林洁是复旦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谁也不敢越过雷池一步。更何况林洁与沈青青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们俩不仅同处一室,而且情同手足。但她们的关系对王晓野始终是个谜。王晓野想像她俩处于同性恋时的媚态,那种女人间的缠绵。在他好奇的追问下,林洁说她们俩曾在一个被窝里睡过,在上海湿冷的冬天。

    于是王晓野开始浪漫地想像:一对香乳贴紧着另一对香乳,那是怎样的温存?怎样的春心荡漾?不知女人对此有何感触,对于男人肯定是柔美、艳丽、性感,是爱欲流淌的感觉,就像目睹一幅令人心跳的景色:金色的阳光透过橙黄的树林洒向潺潺的溪流,两个裸女在水中静静地沐浴……

    王晓野还好奇她们是否抚摸过彼此的身体?可林洁拒绝回答了,跟沈青青一样,她说留下一个悬念更美,你就慢点儿去猜吧!他想,就算她们俩不是同性恋,至少也有同性恋倾向吧?据王晓野了解,女人之间产生同性恋的倾向比男人之间更容易,因为女人之间的攻击性小得多,但她们在情感和肉体上的亲近却比男人之间容易得多。

    和林洁一样,沈青青是江南女子,眼睛和嘴巴都长得很精致,像一尊观音,充满一种祥和的美;可是她一笑,小巧的嘴巴一动,就能生出另一种吸引男人的俏丽,五官和轮廓也都随之变成另一种组合,慈眉善目就变成了温情秀丽。她的身材苗条匀称,是那种骨小肉丰的女人,嘴一动就变得丰姿撩人。她那双笑眼一旦充满忧郁和迷惘,总是格外吸引王晓野,而当她稍稍用目光斜视他的时候,王晓野就感到有个精灵在勾引自己体内的游魂。他想她的腰身看上去细嫩,实际上一定很丰肥,一种起伏的沃土,妖娆的曲线!

    但最吸引王晓野的,还是她那骚动不安的灵魂。他们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都喜欢务虚,都爱对生命的终极意义没完没了地叩问。这一点沈青青与林洁的变化正好相反:自从走出校园之后,林洁越来越务实,而沈青青却越来越务虚;林洁对挣钱越来越投入,而沈青青则对灵魂越来越关注。

    有时王晓野干脆想:我还是爱她的灵魂吧,这样保险多了!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不仅喜欢她的灵魂,而且渴望她的肉体!他甚至产生了抚摸她的冲动。他想压抑这种“邪恶的”念头,可它却像水上漂浮的橡皮球:刚按下去,它又从旁边冒了出来。面对自己老婆的闺中密友,竟产生如此不可思议的冲动!他一边谴责自己一边自问:这种盲目的热情究竟会把我引向何方?有时他跟沈青青一通上电话,沈青青便不再是投资银行的经理,而是灵性和肉感都在飘荡的女人!他想,淑女和荡妇集于一身才是真正的尤物!通电话有个好处,就是没有视觉干扰,想像力犹如脱缰之马恣意奔腾!

    沈青青也是独生子女,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大提琴教授,母亲是上海画院的画家。她从小饱受家学熏陶,在音乐和书画中长大,酷爱读书,尤其是文学艺术类的书。她对感情执着而敏感,但她的第一次恋爱以失败告终。恋人是个大提琴手,与她订下海誓山盟之后远赴英国留学,并答应两年后回来娶她。第一年他们还情书不断,第二年恋人便杳无音信,后来他告诉她已娶一法国女人为妻。

    沈青青深受刺激,一气之下嫁给了上海交大材料物理系的一个副教授,一个有条不紊的工程师,做饭、洗衣都是一把好手,生活和事业中的一切都被他当各类工程处理了。两人为了事业决定暂时不要小孩,沈青青便拥有了过幸福生活的一切外围条件。除了到公司上班,她仿佛从未离开过校园,她的世界单纯而宁静。读书、赏画和听音乐构成了她的全部业余生活,也培育出她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傲和清高。她的思想注定被称为“不现实”!而这正是让王晓野动心之处:只有不现实的女人才自然,才与自由、浪漫和激情纠缠在一起。现实的女人正好相反,她们务实。这种女人当然也要激情和浪漫,但她们认定物质是基础,此所谓唯物主义。这正是相对世界的规律。

    王晓野经常漫游在另一个世界,沈青青不时与他在那里相遇。在现实中,沈青青所处的投资银行业让她备受煎熬:上司、同事和客户中的男人常常对她的美色垂涎欲滴,女人则对她不解、嫉妒。她周围的男人和女人们都以各自天赋的能力与人间的诱惑斡旋、嬉戏,她不理解他们为何都能正常地与这个污浊的世界相安无事。王晓野却对她说,莲花种子如果不入污泥,怎么可能成长为莲花呢?佛就是从污泥中长出的莲花啊!她听了这话很动心,认为只有王晓野理解自己,所以她常自喻为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可王晓野又说,问题是你还没从污泥中汲取足够的养分!

    沈青青以为,投资银行业在西方的是高贵、优雅的,但在中国则成了腐败、贪婪之集大成!尽管在医疗界、体育界、教育界和学术界都有腐败,但人们容易理解其腐败。而投行界的腐败更专业、更复杂,一般人不易理解。总之,面对世风日下和人心不古,沈青青的理想就像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中徐徐飘扬,似乎只等一阵荒野中吹来的的风来把它彻底刮落!

    而煽风点火正是王晓野天生的强项。除了拥有丰富的想像力,王晓野更是个行动派。他认定自己是为行动而降临人世的。他上小学时就老想像自己是个扛着旗帜冲锋陷阵的人,残破的旗帜更能烘托出硝烟弥漫的效果,而扛旗的人总是电影中的英雄。无论在战场上还是体育竞技场上,飘扬的旗帜总能让王晓野心往神驰,比如二战中美军占领硫磺岛后插上的那面星条旗。更多关于旗帜的感觉源于对“文革”的记忆,那时到处都是红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正应了李大钊当年的预言:中国成了“赤旗的世界!”。电影《打击侵略者》中有个画面令他至今难忘:志愿军英雄虽然眼睛被炸瞎,但仍然动情地憧憬说:红旗,我看到了我们的红旗!这就是英雄,这就是英雄主义!它让你立刻热血沸腾,为红旗去冲锋、去牺牲!果然,中国人的流血牺牲给朝鲜和越南人民都带来了无比幸福的生活。

    王晓野和沈青青从各自的河流上扬帆进入了股市的大海,心中都还有一面理想的旗帜在飘荡。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遥远的呼唤”?可市场是最现实的场所,只有交易,交易的计量单位是钱,钱既是目标又是手段。这种统一很自然,因为市场上只有“实”没有“虚”,所以沈青青和王晓野都本能地对“虚境漫游”的机会格外珍惜。

    沈青青在工作单位不顺心,家庭便成了她的避风港湾。从前她一直是独生女,结婚后当副教授的丈夫对她也宠爱有加,所以在父母和老公那儿她都是个任性的孩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平衡着她理想受挫的心境,但也令她深感无人理解的煎熬。家人和同事都认为,和周围相比,她的生活应该很幸福了。人生不就这样?还生在福中不知福!

    她不得不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幸福?她平时在家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没劲!当一个女人常说“没劲”的时候,她就意味深长了!无人理解她,除了林洁,可是林洁去了香港。后来林洁嫁给了王晓野,沪江证券与曼哈顿证券的业务往来日渐增多,从此王晓野天马行空的奇想让她感到这世上知音尚存。

    3.在印度音乐的明快节奏中,沈青青终于勇敢地将目光迎向王晓野。她问基金经理在推介会上的提问为何不痛不痒?王晓野说先别急,点好菜再说。王晓野吃素,沈青青就说你点菜,反正我也基本上吃素。于是王晓野干脆点了一桌全素,又要了一瓶意大利红酒。

    烛光摇曳,咖喱香味诱人。两人共同举杯。王晓野说:“祝你心往神驰,心想事成!”女人开心地答曰:“谢谢!也祝你心想事成!”

    待细细品下第一口酒之后,王晓野开始慢慢道来:“今天来的基金经理,许多是与我长期合作的朋友,他们实际上参与了一场与我们的联袂演出。”

    “一场联袂演出?这可比我想像的还严重!”沈青青瞪大了眼睛。

    王晓野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只有中国股市才有这种猫腻吗?基金经理只在理论上是长期投资者,他们的投资成绩并不见得比散户们好。美国曾经有过一个试验,将一组基金经理和一只猫随意抓出股票号码来比较,结果发现半年后两者的成绩差不多。这说明专业技能并不决定一切。在重重压力下,许多基金经理也会参与投机活动。即使在法制健全的欧美和香港也不例外。国内的猫腻你比我更清楚。”

    “国内的确如此!但我没料到国外也这样!”沈青青说。

    “我们演的小品当然比不上国内成批的大规模制作。基金经理们知道湘北天乐仪表是一只短炒股,但他们还是热烈追捧,以便上市后有人接货。他们提问时有意避重就轻,只问些不痛不痒的问题。等这些问题被回答之后,问答的时间也不多了,有人想问关键问题时,我就在台上说抱歉时间己到,他们就没机会了。”

    沈青青此刻镇定下许多,但眉头并未舒展,就问道,“那报纸的正面股评报道也是有预谋的吗?”

    王晓野喝了口酒说,“是啊,不也和国内一样吗?写股评的人士并非专业人士,不需要有专业资格,因此他们不受证监部们监管。但他们常在媒体上对股势和股票评头论足,一般读者,特别是散户们,往往把这些股评文章当作投资的重要参考。”

    “海外股评不是比国内股评更中立、客观吗?”沈青青问。

    “的确比国内好多了,但这也是相对的。只给报纸写文章是赚不了大钱的,因此股评人士也要炒股,自己想买某只股票时就先对这只股票进行攻击,以使其价格下跌,这种攻击往往是合伙行动,因此不同媒体上会同时充斥对某只股票的负面描述,这时就有人将其抛售,有人就趁低买入。国内股评不也是这套路吗?”

    沈青青接上说,“是啊!然后报纸又齐声唱好这只股。国内更专业,股评人还会与上市公司、庄家和有关部门配合,将利好消息及时对外公布。等这只股升到一定价位大家再出货,一轮炒作就这样完成。”

    “很好!你说得更清楚,不就这么回事吗?”王晓野耸了耸肩。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国外也这样!怎么这世界到处都是黑幕呢?那你怎样看待这些?”沈青青问。

    王晓野手捧酒杯,盯着女人红彤彤的嘴唇说,“也许有个民意调查能说明些问题,调查题目是‘中国受人尊敬的职业排行榜’,结果六十四门职业中,最受人尊敬的是教师,仿佛中国人特尊重老师。最不受人尊敬的,即排在第六十四位的是三陪小姐,因为大家觉得靠身体赚钱可耻。也许因为中国文化伟大,所以一方面找三陪小姐的中国人特别多,另一方面国人又将三陪视做最下流的行业。有趣的是,排名第六十三位的就是股评人士。因为他们与上市公司、券商和庄家串通起来骗股民,因此其排名仅高过三陪小姐。”

    “那么你是怎样看待这些排名的呢?”沈青青问。

    “你听完结果分析就明白了。调查发现,排名第六十三位的股评人士在股市上赚到钱之后,经常把钱大把花在排名第六十四位的三陪小姐身上。而三陪小姐们收钱之后又经常将其投到股市上。由于三陪小姐对股市无知,这些钱又输回给股评人,而股评人又再将钱花在小姐身上,如此循环往复,排名最后两位的从业人员一直在进行一种零和游戏:股评人士不断获得短暂的性快感,付出的是日渐下滑的身体。三陪小姐不断获得拥有金钱的短暂快感,付出的是日渐磨损的青春。曾经有香港媒体将股评人士界定为财经演员,认为股评人士不可多信,后来改成:多不可信。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利用他们为天乐仪表的股票销售造势。我和他们约定在股票发行期间对天乐仪表进行吹捧,交换条件是参与游戏的股评人士将获得一定配额的原始股,而且如果这些股票在上市的第一个星期内跌破发行价,我们负责安排原价购回。这就是该股抢手的原因。”

    “看来的确是天下乌鸦一般黑!那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好像在参加一场比赛,比谁更黑!”沈青青虽感失落,但心境已平和了许多,对世界的预期已被拉得更低。

    王晓野担心她的心情太黑,就说,“你看太极阴阳图上的阴阳鱼,黑到极致就白了;乌云的反面,不也是一片灿烂阳光吗?金钱崇拜毕竟比权力崇拜进了一大步。股市能在中国出现,不也是改革开放的进步体现么?咱们毕竟人多、家大、底子薄,又走了弯路,但现在不正在拨乱反正么?你要看主流啊!”

    “哎呀!难得听到王晓野同志说出这么中庸、稳重而又不偏激的话。简直像领导做报告,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沈青青讥讽说。

    “我是怕你太绝望了!其实不是我不愿中庸,我是怕假中庸太多,反而不像中庸之道。在中国,稳重老成、说话滴水不漏的人太多,麻木的更多。我之所以偏激,是因为看到太多的虚伪、残忍、麻木!若不偏激不足以警醒人民。和残忍、麻木相比,偏激要有意义得多。否则永远号称全面、辩正地看问题,个个老成持重,事事一分为二,但实际上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瞧!一说到要害处你就原形毕露了吧!既然你看得这么透,为什么还与他们同流合污呢?”沈青青毫不客气地说。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样子,我的本性与他人又有何区别?大家不都这么被诱惑着忙碌一辈子,然后就消失了吗?至于同流合污,我看人类的污秽都差不多,基督教称原罪,佛教说业障。可这正是相对世界的本质:人看似理性,却像野兽一样活着。所以你说我同流合污也顺理成章!”

    “你难道就真的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吗?”

    “我就处在佛教所说的无明状态,可骨子里又老想觉悟。这么说可能太形而上。打个比方吧,我的觉悟过程就像国企改革,说道理好像全明白,一行动就痛苦,所以得先让我烂透了才能重获新生!”

    “天哪!”女人诧异道,“你难道活得这么悲观、绝望吗?”

    “正相反!你没发现我比你活得乐观多了吗?这叫做‘叫化子赶集穷欢乐’!我早过了绝望那个坎,所以永远充满希望。我们既有自由意志,也有天定的基因或因缘,多么神秘的命运!尽管它有时好像与人的努力无关,有的人有才有德,却命比纸薄,有的人不努力也大富大贵!可这只是戏,是幻觉!我笃信世界的一切都是完美的!但在相对世界里我们只可窥到一丝天机,不易了悟,可正因如此才好玩!若真了悟了,就回到了绝对世界,也就得道、涅槃了!”

    “你又开始天马行空了!咱们还是谈具体的吧!天乐仪表的经理们举止那么粗鲁,你难道真对他们有信心吗?”沈青青忧心地问。

    “我是这样理解的:他们的确举止粗鲁,可正因如此才需要包装。所以我干脆向基金经理们交底,告诉他们天乐仪表的主要收入来自母公司经营夜总会的收入。但经营夜总会却是他们的强项,瞧他们举止粗鲁,多像黑社会的人!这么一分析,天乐仪表不仅有了赚钱的生意,而且有了最佳管理层――多么独特的公司,多么值得炒一把的股票啊!”王晓野已被自己陶醉了。

    沈青青看着王晓野,心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他为何如此明白,同时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呢?她干脆问,“你为什么从里到外都在冒险,都在游戏人生呢?”

    王晓野一字一句地回答说,“因为人生的真实状态就是这样!人生就是一场游戏!无论你怎么选择都是在游戏人生,只要你是人,你就在游戏。我们俩的区别仅仅在于:你在游戏中比我玩得更认真!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游戏!”

    沈青青望着王晓野久久无语。这个危险的男人正在她心中激起一种莫名的激情。她又问:“说到举止粗鲁,我参加你们的电视会议时,发现你们海外投资银行家的言行也并不优雅啊?”

    王晓野一笑说,“做金融本是一种残酷的游戏!玩的是别人的钱,压力很大,讲下流话、谈女人、喝酒,甚至吸毒都成了减压的方法,去夜总会消遣更是家常便饭,你的国内男同事不一样吗?纽约、东京和伦敦都差不多。不信待会儿你跟我去本地的红灯区逛一圈,说不定就能碰到曼哈顿证券的人。”

    女人一愣,沉默不语。王晓野就鼓动说,“你还可以顺便对天乐仪表的夜总会业务有个感性认识。怎么样?”

    这句话激起了沈青青的幻想。她从未经历这样的氛围:既充满异国情调,又洋溢着微妙的浪漫。而这个男人已经在她隐秘的天空掀起了一股变幻莫测的风云!何况她自己的世界并非静如止水,而是暗流涌动!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呼唤,但她总是以最快速度将其压抑。她以为自己有力量将这隐秘的冲动扼杀在摇篮中,然后平静地了此一生。她是幸福的人!她老公是优秀的男人:博士、副教授、业务骨干,而且顾家。但这一切都是别人眼中的风景,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个严守规矩却毫无情趣的好人,毫无激情和想像!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夫妻性生活寡淡干涩,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她感觉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了!

    面对眼前的男人,一种久违的激情突然如江南梅雨中的小溪,满溢、流淌,继而向更大的江湖奔涌,令她不可思议!原来这就是春潮泛滥的画卷!此刻,美酒的余韵也在她的血液和经络中缭绕。

    她终于默默地对王晓野的大胆邀请点了点头,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接受一项挑战。

    4.红灯区坐落在新加坡的老区芽笼街一带,是政府指定的合法卖淫场所。因为通常这等生意要在晚上十点以后才会兴旺,所以王晓野建议的士提前停下,然后步行过去。连沈青青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突然变得如此大胆。她在国内就常常听男同事们津津有味地对红灯区高谈阔论,现在自己居然跟一个男人前往红灯区参观。更暧昧的是,这男人还是自己秘友的老公。

    沈青青对王晓野的了解几乎不亚于他太太林洁。林洁从外贸部被调到香港的中资企业富润集团后不久,就在那次戏剧性的会面后开始被王晓野勾引。从此她和王晓野的一切交往,包括王晓野的个性和经历统统在沈青青这儿有了个备份。而沈青青和她老公的婚史也同样在林洁这儿有备份。有些女人谈恋爱的经验喜欢和闺中秘友分享,甚至共同密谋。林洁和沈青青就属于这一类,连男女之间最隐秘的私事,她们俩都会嘻嘻哈哈地相互交流通报,这就是为什么王晓野笑他们搞同性恋的渊源。这两个女人对男人精神和肉体的“雄”性特征有许多共同的美学取向,他们既要中国国画中的那种恬淡虚无,又要西洋油画中的鲜活与阳刚。在日常生活中,她俩的习性也惊人的一致:都有洁癖,都怕男人身上有异味,都不吃韭菜,都爱读小说、看电影、听古典音乐,都爱吃冰淇淋,都喜欢天主教胜过基督教,不是因为教义的区别,而是因为天主教的教堂更漂亮。当然,她们都是购物狂。

    “你怎么看待红灯区的小姐?”沈青青小心翼翼地问。

    王晓野明显感到沈青青的不自在,就尽力想让他放松。他想了想才说,“那不过是一种职业,就像你的职业。谁知道命运会挑中自己去干这一行呢?可笑的倒是有些看上去呈廉洁状的公仆,既享受了小姐的服务,还故作清高地将人家损一顿。我实际上对妓女充满了一种敬意,而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悯。”

    “充满敬意,为什么?”沈青青睁大眼睛问。

    “因为与很多所谓职业正当的人比较起来,妓女出卖的仅仅是肉体,却不像他们出卖灵魂。况且当妓女多是为生活所迫,不像很多人自愿当奴隶,习惯于让精神被蹂躏;而且妓女挣钱靠自己劳动,不像有的人直接从国库中拿。此外妓女有羞耻感,而有的人干了坏事还敢公开招摇,甚至花公款嫖妓。有的官员就不仅要妓女给自己提供直接服务,而且还依靠她们间接为自己提高政绩,因为妓女服务于投资者,既改善了投资环境,又减少性犯罪。这叫要繁荣则必先‘娼盛’!”

    沈青青听着,早已在心中生出一种酸楚,因为她一直对妓女充满了鄙视,而王晓野的说法前所未闻!妓女难道只是和自己职业不同的女人吗?沈青青毕竟是女人,王晓野唤起了她对身为女性的悲哀。

    “那为什么女人要选择这种职业呢?”她心有不甘地问。

    王晓野说,“对此的回答可以写几本书了!也许各人来到世界的使命不同,人的生活是自己的选择,但命运是神秘的,‘天机不可泄’。有些事,不经历没法知道,一旦经历就中毒。上瘾就是对中毒的优雅、婉转的说法。你看抽烟、喝酒、当官、吸毒乃至吃肉,不都是靠亲身经历而慢慢上瘾的吗?哪个女人生下来就立志要当妓女呢?”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呀!”沈青青说。

    “假定你是生产线上的女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累死还挣不到几百元;再假定你阴错阳差当了一回鸡,一次就挣了从前一个月的工资,成本却几乎为零,这种对比岂不太强烈!当然真正的成本是名声,即所谓‘虚名’,可社会主流是务实啊!我不明白的反而是男人,既花钱又消耗身体,还要忙活半天,这不是赔本赚吆喝么?”

    沈青青“噗哧”一下笑出声来,然后厉声问道,“那就得问你们这帮男人自己!你们到底那根筋出了毛病?”

    一见沈青青情绪已经放松,王晓野放下心来。转眼间,他们已经到了红灯区。这是一片酒店和民宅相间的区域,大约有十几条街道丛横交错,大大小小的酒店遍布其中。酒店门口和马路拐角的路口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站着,王晓野带着沈青青与她们闲聊,发现其中很多来自中国大陆。他们也去了几间酒店的大堂,那里头都有透明的玻璃,后面坐着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子,像牲口一样等人挑选。他们走到一个很热闹的街口,妓女和客户都很多,中国人、马来人、泰国人和印度人都有,大家互相观望、交谈,秩序井然。

    看着紧张而好奇的沈青青,王晓野忽发奇想地问她,“如果这时你的老板或老公突然出现并叫你的名字,你会感觉如何?”

    沈青青瞪大眼睛看着王晓野,“你怎么尽问这种极端的问题?”

    “我就想看看你的反应,这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嘛!如果在现实世界无法体验,至少可以在想像中体验。”

    沈青青想了想说,“我想我一定尴尬到了极点!”

    两人正说着,突然真的听到有人叫道,“王总、沈总,原来是你们哪!”沈青青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人几乎僵立在那儿!不是尴尬,而是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原来是刘学锋带的大队人马。

    “哟!是刘总啊!怎么这么多人,是不是业务骨干都到了?”王晓野一问,刘学锋倒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的两队人马合到一起,又恢复了浩荡的阵容,一看就知道是大陆的爷们。

    刘学锋马上一脸正经地说,“我们来这里主要是考察业务,当然也考察资本主义的黑暗面,因为大家第一次来,我怕大家免疫力不强,就干脆集体行动。”

    “那你们收获这么样?”王晓野随口问道。

    “收获还真不小!我们发现红灯区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小姐们定期检查身体,而且只在指定的地点营业。看来依法治国就是好!我们一定要吸收人家先进的管理经验,将夜总会生意规范化、国际化,早日通过ISO标准,和WTO接轨!此外,我们回去后也要呼吁政府将红灯区和赌场合法化。”他越说越来劲,跟做报告一样,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而旁边的副总们一个个点头哈腰。

    王晓野见状赶紧说,“那你们赶紧继续考察吧!我们就不打搅了。”两位男人一唱一和,如同战地指挥。而沈青青此刻又羞又惊,恨不得钻到地里去。这些人会怎样看待自己逛风月场所呢?而且是和王晓野单独来逛啊!可是她一转念:难道我非得为别人的目光活吗?难道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吗?脸面的诱惑居然超过了自由的诱惑吗!她越琢磨越矛盾、越不自在,便催促王晓野离开,他也乐得见好就收。

    回酒店的的士上,沈青青回味刚才的经历,心有余悸,仿佛虎口脱险。但这场险情却不知不觉令他和王晓野更近了一步。在这些年的交往中,她当然觉察了王晓野对自己的暧昧之意,但她最初以为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没料到男女间的发酵如同细雨润物般悄然无声。在一瞬间,她居然从他一直抵御的诱惑和险情中发现了一种罕见的快感,既有初恋的新鲜,又有一种从忧郁、孤独和压抑的交织中释放出的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如小溪入潭,春江入海!可理性压抑已成为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轻易地揉碎了她澎湃的激情。她不断告诉自己:不得主动向这个男人发出任何暧昧的信号!

    此刻王晓野在想:一个平时理性、庄重、“有教养”的女人到了床上还会是同一个女人吗?她看上去平静、孤傲,可在这面具的背后是否就是暗流汹涌?这种想像对他就像一种迷人的智力游戏。

    女人天生就散发着一种味儿!确切地说,沈青青身上弥漫着一种王晓野已经习惯的味道,那是他妻子的味道,现在却从另一个女人身上飘出来,让他更觉得刺激、撩人。如果说此刻沈青青孤寂的面容像一座冰山,那么王晓野一路上都在试探这冰山下暗藏的神秘躯体。他觉得她更像一座火山,一座等待爆发的活火山,里面熔岩翻滚……他开始想像沈青青上床后的表现:矜持还是淫荡?

    他不断地给自己发出那个哈姆莱特式的叩问:tobeornottobe?在莎翁的剧情中这句话被译为:生存,还是死亡?或者:上还是不上?存在还是毁灭?这是个永远困扰人类的问题,动物界估计没有类似的叩问,只有人在神与兽之间徘徊。沈青青毕竟不是一般的女人,不仅有灵性、有女人味,而且是自己老婆的好友。可正是这些对王晓野构成致命的诱惑和挑战!

    5.王晓野和沈青青抵达酒店时已经是半夜。他们俩住在同一楼层,出了电梯,王晓野深情地望着沈青青,然后微微一笑,非常礼貌地给她道了晚安。他感觉时机尚不成熟,还未爆发的火山就让它继续酝酿吧!反正美酒都需要发酵,就让它去慢慢发吧!浪漫有时像一颗神妙莫测的种子,谁也不知最后发出的是什么芽,而灵魂比海洋更加深不可测。王晓野没了悟灵魂和肉体是怎么回事!但他总在努力。

    他转身前向沈青青神秘地眨了一下左眼,然后扬长而去。

    回到房间,王晓野借着酒意很快沉沉入睡,而沈青青喝酒的结果正好相反:兴奋异常!躺在床上,她在脑海里闪现出浪漫的烛光晚餐、王晓野灼热的眼神、他洞察股市黑幕却又游戏其间的心态、充满欲望和骚动的人生、红灯区的惊魂一幕,还有王晓野道晚安时神秘的眨眼画面还在继续变幻、组合,她就这样恍兮忽兮,若梦若幻,进入了一种奇异的战争中,两军在厮杀,她竟成了战场!她失眠了!

    王晓野曾无意中向她提供了一种漫游的方式,他说白天的世界都是假的,是面具下的生活而已,只有到了夜晚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在进入梦乡之前和之后,世界才渐渐真实起来:浪漫的逍遥、快意的复仇、荣耀的光环、隐秘的意境、放肆的淫荡、杀人放火、偷盗抢劫,总之一切都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得到宣泄!沈青青便梦幻般开始了自己的漫游……

    也许受林洁影响,她喜欢德国。尽管她从未去过德国,却不断为自己编织一个画面:在德国的某个风景如画的小镇,她开了个温馨的咖啡馆,自己当老板娘,张罗、招呼着善良的人们,和他们一起品咖啡、交谈。咖啡馆的楼上就是自己的卧室,窗外是起伏的绿色原野、古老的城堡、尖尖的教堂、袅袅的炊烟……她之所以能生活在美丽的异乡,是因为她跟着自己的爱人……一想到爱人,她的思绪更不着边际,也只有此时她才难得在想像中狂浪一番:爱人是否就是恋人、情人?但肯定不会是自己现在的丈夫!多么离经叛道的非分之念!简直是邪念!

    经过激战,她终于战胜了另一个自己。她想像自己从那个玲珑的吧台后面走出来,斜靠在台边,身着蓝底白花的旗袍,修腿毕露,披肩秀发在微风中轻轻飘荡,令异国高大健硕的男子们望穿双眼,对东方美女如醉如痴,大家在音乐中翩翩起舞,再到后花园的木桌边神侃汤显祖的《牡丹亭》和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每每思绪抵达此地,她又不断设想:如果王晓野半夜敲她的房门,她是否会为他开门?她干脆把关掉的手机也打开了,看王晓野是否会先用手机打个电话过来。可她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期待着一个男人的电话?如果人们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怎样看待自己?如果他们认为自己是个荡妇,那是怎样的羞耻啊?而自己在众人眼里是多么幸福啊!可这又怎样呢?他们不是自己,无法替自己感受!黎明之际,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早上七点半,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她的心立刻狂跳不止,不知该如何面对王晓野下一步的行动。无论从林洁那里还是从自己的直觉,她都感觉王晓野是放荡不羁的男人。她的手几乎哆嗦着打开了手机。但她的“喂”刚一出口,才发现打电话的人不是王晓野!

    6.来电者原来是渤大市副市长陈邦华!所有的紧张、激动顿时烟消云散!陈邦华说他眼下正在上海,由于渤大机械的H股项目要尽快落实中介机构,因此想约王晓野单独到上海面谈。但他打电话到王晓野办公室,才知道他在新加坡出差,前晚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故打给沈青青,看能否能找到王晓野。

    沈青青的第一反应是:这正是王晓野期待已久的电话,所以她必须马上通知王晓野!她太了解王晓野了!她知道他会立刻飞去上海。但现在已由不得她多想。她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王晓野的房间电话。

    王晓野在酣睡中被电话惊醒,还以为这是酒店的叫醒服务。等他得知陈邦华约见他的消息,竟兴奋得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花了半年时间费尽心机勾引陈邦华,却从未与他有过一次真正的“幽会”。而现在,这条钓了很久的大鱼终于上钩了!

    正如沈青青预料的那样,王晓野以最快速度收拾完毕,对其他人略做交代之后,乘最早的一班新加坡航空班机直飞上海。这就是王晓野的人间漫游:有时像悠悠漂浮的闲云,有时如疾驰而过的流水,有时是呼啸而去的山风!

    沈青青躺在巨大的床上,眼睛却望着天花板发呆,思绪漫无边际地漂流。她问自己:“男人到底想要什么?”一缕阳光从巨大的窗帘边上倔犟地照射进黑暗的房间。她进一步追问自己:“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最后她开始不断叩问:“我究竟是谁?”

    这个简单的问题也许是世上最神秘、艰深的问题!王晓野曾告诉她人正是用自己一生的言行在回答这问题。她就不断追问自己究竟是谁,直到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过了许久,她脑海里开始浮现克李斯托福演的那部《似曾相识》(SomewhereInTime)的电影画面,故事的主人翁为找回逝去的爱而躺在床上不断尝试让自己回到前世,因为一个大学教授告诉他自己在威尼斯的一个古老饭店里试过,当时酒店房间里的一切都那么古老,没有一点现代的痕迹,于是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想像此刻生活在遥远的古代……教授居然成功地让自己从1974年回到了1474年,而克李斯托福也找回了前世的爱……

    电影中被用来作为主题曲的那段“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的第十八段变奏起到了神奇的效果。那是拉赫马尼诺夫与神的对话,一段令人心醉神迷的旋律,它在电影中反复出现,令时间消失,灵魂浮出,此刻这旋律也在沈青青的脑海中回荡……她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和林洁都那么不自觉地亲近王晓野,原来是因为灵魂,因为前世。他们曾在一起听这首钢琴协奏曲,还有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他们都喜欢令人如梦如幻的旋律,都渴望一种古典浪漫,还有弥漫着苍凉和孤独的氛围。此外,要有飘逸感……可是只有灵魂才可能飘逸,肉身太沉重了!

    时间又回来了!在相对世界里,王晓野突然被一个来自祖国的电话呼唤而去,那个副市长在转瞬间变成了他热恋的“情人”。美丽的女人就这样被孤独地留在了刚刚点燃她激情的南洋!一种久违的激情,一种青春的死灰复燃!王晓野曾对她说,除了男女之间的诱惑,世界还充满了其它的诱惑,不是有六根吗?肯定是另一根将他召去和一个市长“幽会”。她不愿多想,一句哀怨缥缈的词涌上心头:

    “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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