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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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把股票全部脱手之后,常锐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买一幢房子。他们相中了一幢带花园的两层小楼。

    “它好是好,不过二十万元也太贵了一点。”郭夏说。

    “在你有四十万的时候,二十万就不算太贵。”常锐气派地说。

    房子很顺利地买下。可当他们夫妇要出卖旧房时,却遇到了阻力,“这房子我买下了,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分期付款。”郭天谷说。

    “您这是何必呢?那边又不是没有您的地方?”

    “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郭天谷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中间,“从前有一个癞头阿三,是一家店铺的伙计,他摸彩票赚到二百大洋。于是头一件事就是买一身新衣服,并且随手就把旧衣服给扔了。可他店里的一个老伙计却给他收拾起来。当人们问他原因时,他说:癞头阿三过几天还要穿的。果不其然,癞头阿三大肆挥霍,一年不到,就又穿起旧衣服,回到店铺中干活去了。”他喝了一口浓茶,“当时的二百大洋,就和现在的二十万差不多。”

    “二百大洋也许等于二十万,但是我不是癞头阿三。”常锐没有不高兴,“您要是愿意买下这房,就买好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得和我们一起住。”

    郭天谷犹豫了一下后就接受了。

    一切办妥后,常锐一身轻松。

    可这种轻松没有能够持续几天。

    “我以前认为钱就是成功的标志。或者更严格一些说:以前我认为钱就是一切。如今我有了钱,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对辜梅说。“钱除了可以买东西外,一点用途也没有。更何况目前我什么可买的也没有。”

    “你可以去买太平洋的一个岛屿,或者一个爵位。”辜梅给他倒茶,“买艺术品也不错,它是最坚挺的货币。”

    “大姐你可不应该拿我开心。”常锐有些不高兴了。

    “你可以去办实业。”

    “以我手中区区二十万元,开工厂未免嫌少。”

    “我听你的口气,好像还要杀回股市中?”

    “可目前股票市场不景气,上市的四种股票统统下跌,根本就不可能有作为。”

    “作为你的大姐,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能从股市中功成身退,已经是万幸。千万不要再作非分之想了。”

    “非常感谢你的忠告。”常锐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却不以为然,以我的智力、我的经验、我的知识,即使再上股市,一定会有更大的收获。

    整个下午他都呆在家中玩“卡拉OK”机。他不停地把自己放在各种背景中:一会儿让自己在纽约,一会儿让自己在东京,一会儿又让自己回到中古时期……颇有些自得其乐。当郭夏下班回来时,他才回到现实环境中。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是谁?”郭夏在平时是不戴眼镜的。

    “谁也不是。”常锐关掉电视。

    “我要看看。”郭夏从常锐手中取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特别清晰的常锐;不很清晰的背景中一个个子很高,身材杰出的女人。“这个金色头发的是谁?”她实在不好意思戴上眼镜。

    “我在海滨疗养院认识的一位女士。”

    “她在什么地方工作?多大岁数?”郭夏脸向电视,漫不经心地问。

    “你应该问我和她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郭夏进一步凑向电视。

    “一九七八年我在北京看内部电影《罗马大战》,中间有这样一个镜头:一个女人死在浴盆中,她的手和脚都搭拉在盆外。这时我前面的一个男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看见全部内容。殊不知电影银幕是不平面的,不是立体的。”常锐关闭电视,“你不用费心了,这是我用‘卡拉OK’混成的,那个女人是费雯丽。”

    “缺德!”郭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对你实话实说,人一有了钱,就很可能会出事。因为他有选择的能力和机会。”

    “依你说人还是穷一些好?”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但是在某些时候确实还是穷一些好。”

    “想不到堂堂的S大学之讲师之逻辑竟然如此混乱。”常锐打开游戏机。

    “我跟你说句正经话,你不能一天天的在家里呆着,这样会把人给呆坏的。有空就到外面走走。”

    “说也是。”常锐打开“卡拉OK”机,“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实验:把一只小鸡关在笼子里,它就不停地叫,一分钟一百次。可当给它放上一面镜子后,它就停止鸣叫了。它以为有了同伴。我之所以玩‘卡拉OK’机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因为惯性,常锐还是经常到股票市场去。

    在市政府发表了不许党政官员利用职务之便买卖股票的文件之后,相当不景气的股票市场更是雪上加霜。往日拥来拥去的人潮,已不复见。常锐不禁有些凄凉之感。

    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是刘科。“你在这大热天里还穿三件头的西装,不觉得热?”

    “我在日本考察时发现,他们大藏省的官员无论在任何气候下,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一定是衣冠楚楚。这既是气派,也是形象。”刘科抻抻上装口袋内的白手绢。

    “如果你把日本的经纬度和S市的经纬度作一下比较,你也许会得出另外的结论。”

    “我打算请你吃饭,不知道你是否反对?”

    “如果你把主谓语换一下,我就不反对。”常锐不想欠他的情。

    “谁请客这不重要,以你我的经济能力,一顿饭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走,亚园酒店。”

    亚园酒店正批准由“三星级”上升到“四星级”,所以服务极其周到殷勤。

    “我想你是经常在这里吃的,所以饭菜是不是素淡一些?”刘科问。

    “主随客便。”常锐表示同意,“素淡一些也是有利于身体健康的。你随便点。”常锐把菜谱递过去。这是一本英文的菜谱,而刘科的英文不行。他想戏弄他一下。

    “要两杯‘人头马路易十三’,两杯‘人头马XO’,三杯‘胆瓶白薄荷’,三瓶‘朝日啤酒’。”刘科又随口点了一些菜。

    常锐不由地暗暗抽一口气:“人头马路易十三”要五百元一瓶,而荷兰的“胆瓶白薄荷”要五十元一瓶,日本的“朝日啤酒”要九十九元一瓶。再加上服务费用,光是酒水一项就上了一千元。这家伙的心可够狠的。不过我既然说请客,便不能知难而退。“就这些?”他问。

    “我看就这些行了,多了浪费。”

    妈的!常锐心说。“你什么时候补习的英文?”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除了二十六个字母外,只认识不到一百个单词。”

    “那你是不是根据菜名后面的阿拉伯数字来点菜?”

    “我没有那么卑鄙。不过是因为吃得多了,比较熟悉而已。”

    “这真是‘逆向英文学习法’。”常锐感叹道。看来钱是能够通文的。“学习的途径是非常之多的。‘刘项原来不读书’,他们从实践中学习。”

    这顿晚饭开始时因为有前嫌,所以不太顺畅,可当酒注入之后,矛盾就被稀释化解了。

    酒,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没有内部消息在股票市场上是赚不到大钱的。”刘科神秘地说。

    常锐没有追问:问题与回答往往是成反比的。

    “我有一个很内部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想不想都让你说了。”

    “有一家香港的公司和北京的一家公司联营,是经营房地产的。他们的股票已经准备在近日上市。”

    “公司叫什么名字?”

    “京港房地产公司。”

    “关于京港房地产公司发行新股票的指示,是写在信上,还是写成文件了?”这个消息常锐必须关心。

    “你外行了不是?像这等大事情,一定有正式批文的。”

    “能让我看看批文吗?”

    “不给别人看,还能不给你看?再说我不是还欠你情吗?”

    “这个京港房地产公司的股票什么时候开始发行?以什么方式发行?”

    “股票已经由南方钱币厂印出来了,有一部分就在我的手中。至于什么时候发行,目前还没有最后定。不过他们打算以低于面值的价格在内部发行一些。”

    “为什么要这么做?”

    “香港人的门槛精得很呢!给有关人士一些好处,必然会得到十倍的回报。”

    “据我所知:S市对香港的资本进入股票市场有严格的规定。”

    “所以他们才和北京挂上勾。”刘科和常锐碰了一下杯,“你如果想搞,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搞一些。我就在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工作,因此有这个能力。”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常锐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可你为什么把消息告诉我?”

    “信息资源共享的主要特征就是:当我把信息传达给你的时候,自己没有任何损失。”刘科摆弄着刀叉,“你手中能调拨的头寸有多少?”

    “大约有二十万。”常锐少说了十万。

    “不多。我负责给你解决。”

    “不是我信不过你。”常锐给刘科斟酒,“我做如此大的生意还是第一次,所以我想看看批文。”

    “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是一个很正常的要求。明天晚上,还在这个地方,我把批文拿来给你看。”刘科招呼服务员算账。

    “我来。”常锐拿出钱包。

    “我们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在这有一个账号,上面的钱起码和你的全部资产一样多。”刘科用一枝粗大的金笔在账单上签了一个潦草的名字。

    第二天常锐看到了由中国人民银行签发的正式文件。文件名是《关于〈京港房地产公司申请在S市发行股票请示报告〉的指示》。文号是一九九○中银发第八五六号。

    他正准备抄文号时,刘科说:“不用了,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一份复印件。”

    饭后常锐坚持付账,但是刘科不肯。“公家的钱不用白不用。”他再度签名。

    “那我是不是应该付给你一些佣金?”

    “这次我不要。”

    “在我的记忆中,你是一个标准的商人:即使有人问你现在几点了,你也会向他索取佣金的。”常锐说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总的来看也许是这样,但这次是例外。谁叫我欠你的情呢?”刘科付给服务员十元小费,“再说我目前已经不是商人,而是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的官员。”

    常锐这时才发现这个服务员是康定。他没有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因为这次买卖带有孤注一掷的味道,常锐必须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赞成。”郭夏的回答很简单,“凡是内部消息,总是正确的。”

    “我不同意你这种绝对的看法。”郭天谷说。

    “在我临插队的前一个星期,有人告诉我:再过一个月,北京的工厂就要招工。你还是坚持让我去插队。当时你说:到农村去,是大方向。于是我就去了。如果我不去,就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郭夏这话很重,常锐还是第一次听到。

    “插队未必是坏事。艰难困苦,玉妆于成。”虽然有空调,郭天谷还是摇动折扇。

    “艰难困苦在任何时候,对于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事。”郭夏坚持道。

    “如果没有这段‘艰难困苦’,你能认识我吗?坏事里面有好事的成分,好事里面也有坏事的成分。”常锐知道,在妻子指责家里人时,你千万不要与她一起去指责。否则就是一个大傻瓜。“有值得一冒的风险必须冒,否则就不该去做股票生意。”他为这次家庭会议定下了基调。

    郭夏的情绪开始逆转。

    康定回来了。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这是因为她去“亚园酒店”做工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常锐当然不会披露这个消息。矛盾在特定的时候必须掩盖。而被掩盖的矛盾过一段时间,很可能会自己解决。

    “我并不是说所有的内部消息都是不正确的,但你们也应该通过一些途径去证实一下,不要盲目地相信它。”

    “您如果有途径就帮助我们证实一下吧!”郭夏打开电视的闭音开关。这意味着讨论的结束。

    郭天谷一个人出去散步。他好不容易在隔两条街的地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

    “是老马家吗?”他要通后说。他知道不如此称呼就无法通过马副主任家的外围防线。

    “您是哪位?”

    在他通报姓名后好一阵马副主任才出现了。“老伙计,你好呵!”

    “托你的福,还活着。”在东北解放战争时,他曾经是马副主任的上级。“我想向你打听一个消息。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凡是我能知道你都可以知道。”

    “有关京港房地产公司在S市发行股票的事情是否属实?”郭天谷提问一向简捷。

    沉默。

    “如果你不好回答的话,我就再换一个方式。如果属实,你就继续沉默。如果不属实,你就打破沉默。”

    继续沉默。

    “非常感谢。”郭天谷放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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