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快马扬鞭
汪涛给赵大妈送去了一台新冰箱，把旧的拉了回来。拿到维修部一看，根本无法修了，便打电话给凌敏说：“凌总，我是汪涛，赵大妈的旧冰箱坏得没法修了，我想，咱们那台新冰箱打点折卖给她算了。"
凌敏想了想道：“打什么折，就送给她吧！"
常立夏以为这件事是汪涛私自处理的，很不满，便来到凌敏的办公室：“凌总，汪涛拿企业的财产去送人情，这算什么？如果这个口子一开，今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们怎么办？都赔？赔得起吗？我们是家电公司，不是保险公司，更不是慈善机构！"
凌敏一笑，道：“你别怪汪涛，是我让他送的。"
常立夏听了一愣，但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凌总，你这么做我也想不通。企业做产品，最终不就是为了获取利润吗？产品一卖出去，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顾客丢不丢东西，和我们无关，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管？"
凌敏道：“小常啊，你那是传统的看法，现在咱们应该转变一下观念了。社会发展到了今天，企业就不应该仅仅是制造业了，它还应该是服务业。企业生产的最终目的不仅仅是获得利润，而是用自己的产品造福于社会！以这样的观念来检查我们的工作，你看，我们的产品卖掉了，是不是就完事了？我看还没有，还有一个售后服务的问题。一个领导干部买了家电，会有人给他抬回家，给他安装调试；老百姓呢，无职无权，像这个老太太，只能自己雇人拉，拉回去了，还得买酒买烟请人安装，找人维修。这中间哪个环节没做好，都会影响用户使用，而且还影响我们的信誉。所以，今后我们不仅要抓生产和销售，还要抓售后服务。"
看常立夏心里还有疙瘩，凌敏继续耐心开导道：“立夏，你的本职是搞销售，但千万别忘了，销售和生产一样，最终的宗旨都是要为消费者服务。我给你一个任务，马上组建一支售后服务队伍，从销售到安装调试到维修，实行一条龙服务，对顾客负责到底。我们要通过与用户心与心的零距离，达到销售的零距离。做到卖一台产品，就要赢得一颗用户的心。"
常立夏认真思考着这一席话，从心里深深地敬服他的总裁。
不久，海尔售后服务车出现了。海尔售后服务人员开始为用户送货上门，安装调试。这种做法在中国家电行业中，现在已经习已为常。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对售后服务有认识的中国企业家，还是凤毛麟角。凌敏提出的售后服务理念和一系列售后服务措施，是一个革命性的创举。星级产品加星级服务，为海尔冰箱开拓出广阔的国内市场。
为了进一步增强冰箱的生产能力，1991年10月，凌敏和向华来到韩国汉城，与星际公司进行引进技术设备的谈判。
凌敏、向华和他们请来的华裔翻译站在星际公司电梯里的时候，被电梯壁上贴着的一张宣传画吸引住了。那幅画上有个农民，身上印有四个偌大的汉字：身土不二。
凌敏问翻译：“身土不二，这什么意思？"
翻译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这句话的出处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一句佛语。这是韩国人最喜欢的一句话，在韩国到处都可以看到。意思是‘我生是韩国人，就要为韩国的振兴做事'。韩国人的民族奋斗精神和民族保护意识特别强，提倡用国产货，你们一会儿可以注意看看街上，外国车很少，连他们的政府官员都不坐外国的轿车。"
电梯门打开了，三人走出电梯。
翻译把他们领到走廊边上一溜为来访客人准备的塑料椅上坐下，自己先去联系。
星际公司接待处距他们不远，但只能看到柜台上方一个男秘书的头顶，他正在打电话，声音非常轻。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座时钟，指针指向十点。
墙上大牌子上写着汉字：人力：效率化；营业：活性化；事业：内实化。
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但显得冷漠。几个韩国职员从他们身边走过，对他们视而不见。
一会儿，翻译从接待处柜台旁的一个门里走出来，走到凌敏和向华身边坐下。他一脸的无奈，摇摇头道：“他们的会还没有完。"
向华感到口渴，四处看了看，说：“连一杯水也没人给我们倒吗？"
翻译道：“韩国公司就是这样。你要喝水吗？可以上化妆室。"
向华问：“化妆室？"
翻译解释：“就是洗手间。那里的水都是经过净化的，韩国职员也喝这种水。"
向华对凌敏苦笑一下，起身去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凌敏看着手表，手表的指针指向十点五十分。
向华道：“比预约的时间过了五十分钟了。韩国人真不礼貌。"
翻译仿佛怕韩国人听见，立刻站起来说：“我去交涉。"
他走到接待柜台前，用韩语对秘书说：“对不起，我带来的是中国海尔集团的谈判代表，预约的时间已经过了。"
韩国秘书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已经通知上级了。"
翻译表示了不满：“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中国客人。"
韩国秘书高高抬起下巴，从柜台上方向凌敏这里看了一眼。凌敏也正盯着他。他转头对中方的翻译说：“请你等等，我找一下预约单。"
可这位年轻的韩国秘书在自己的办公区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张预约单了。他在办公桌前折腾了好一会儿，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半个身子钻到办公桌下，从字纸篓里寻出一张揉成团的单子，看了看，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打电话联系。
凌敏为这位韩国企业秘书对中国企业的藐视感到愤怒，但他忍住了。
韩国人进行商务谈判与德国人不同，韩国人似乎天生不懂得调节谈判气氛。敌对的情绪、戒备的情绪，笼罩着谈判的全过程。这令许多中国人感到气恼，凌敏也将经历同样的遭遇。
小会议室里，一个韩国干部板着冰冷的面孔，毫无客气之意，伸手示意凌敏等坐在他对面。
凌敏、向华和翻译在他的对面坐下。
这位韩国干部身边坐着两个副手，其中一个副手打开手提电脑。
韩国干部为耽误了预约的时间而辩解：“对不起，我们以为你们不会来。"
接着，他开门见山，好像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态度傲慢地把手里的一份订货单晃了晃，嘟嘟哝哝地说：“你们要引进我们的技术设备，这很好。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技术是世界上最好的。你们要的这套设备，价值五百万美元。"
凌敏与向华困惑地相互看了一眼，他们没有听清韩方提出的报价。翻译也没有听清。
翻译问：“对不起，我们没有听清报价，请你再说一遍。"
这位韩国企业的干部非常不耐烦地站起身来，走到身后的白板前，拿起记号笔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5000000USD。
凌敏和向华看了这个数字都十分意外，仿佛是受了欺骗。
凌敏摇头自语：“这个价太离谱了。"
向华赌气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白板前，拿起擦子抹掉一个零。
她回到座位上，定睛看着谈判对手。
韩国干部冷笑一下，走到白板边上，极懒散地又在后面加上两个零，报价变成了：50000000USD。
写完后，他把笔住桌上一撂，扬长而去。
他的副手也迅速收拾电脑，起身离去。
弹簧门在悠闲地晃动着，刺激着中国人。
凌敏与向华气愤至极，他们呆呆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敏看着白板上傲慢的、侮辱人的报价，强忍着心中的愤怒。
向华终于忍不住，她打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
繁华的汉城，在阳光下闪射着刺目的光。
向华的泪水滚落下来。
当凌敏、向华与翻译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刚才那个韩国干部的副手从他们旁边经过，只见他脸上带着蔑视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向华看着那个韩国人的背影，问翻译：“他说的是什么？"
翻译回答：“他在骂人。"
向华问：“他骂什么？"
翻译回答：“他骂我们是‘大国奴'。"
向华怒不可遏地要冲上去理论，被凌敏一把拉住。
向华说：“这才搞上去几年？简直就是暴发户！"
凌敏没有说话，他的心像是被刺破了似的，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根强忍着。
回宾馆的路上，凌敏和向华在轿车里沉默无语。翻译见状，安慰道：“你们别太生气，像这类受屈辱的事，对我们华侨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父亲在这儿开了家小餐馆，韩国对华人有歧视，政府规定，凡是华人开的商店，营业面积不准超过三百坪，华人住所也不准超过一百坪。每次中国跟韩国踢足球踢输了以后，韩国的球迷都会到我们这些华人开的店门口来闹事。所以，我们家很快就要把生意转到澳洲去了。"
凌敏看着窗外。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透着一派傲气。三星、现代、大宇等韩国大企业的广告牌比比皆是。他不禁在心里感慨起来：都说中国人在国外抬不起头来，总以为指的是在西方。如果不是亲临汉城，绝不会想到韩国人也敢这样轻视中国人。仅有四千万人口的韩国，历史上曾经是中国的藩属，一百多年前又沦为日本的殖民地，直到本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才开始工业革命。仅二十多年的时间，它就发展成世界经济不可缺少的中坚力量。而三星、现代等大企业，已经成为韩国国力强盛的象征。作为一个中国企业家，该何去何从呢？
回到青岛之后，凌敏在日记中记下了此次韩国之旅的感受：“……韩国之行，又一次让我体验到因国力贫弱而蒙受屈辱的滋味。尽管七年的拼搏使海尔成为中国家电第一品牌，但是，与国际上那些大企业相比，毕竟还有太大的差距！……如果把三星、松下、通用、惠尔普等国际大公司比做拳王泰森，海尔只是个刚刚出道的小拳手，人家一拳就能把我们打倒。要想与泰森们同台竞技，就得奋力强健自己的体魄，尽快长成一个巨人……”
夜深了，整栋楼房的人家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凌敏家的窗户亮着融融的灯光。
1992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春天，一个改革大潮席卷中国大地的春天。
就在凌敏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时候，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视察了深圳特区，作了著名的南巡讲话。
不久，《人民日报》转发了《深圳特区报》的长篇通讯《东方风来满眼春》。中国改革的进程迅猛推进，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来到了。
这天刚上班，凌敏就拿着一张报纸，兴冲冲地走进向华办公室：“快看！小平同志南巡讲话！"
向华扬扬手里的一份报：“我也正看着呢！"
凌敏把报纸伸到向华眼前，指着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几段话：“你看……‘改革的胆子再大一点，改革的步子再快一点'这不就是给咱们说的吗？机会来了，千载难逢啊！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向华不知道凌敏要带她去哪里，但被他的激情深深感染了。
这是一片刚刚返青的麦地，一个老农民在修地埂。
凌敏驾着一辆桑塔纳轿车驶来，停在土路边。
他从驾驶座出来，绕到车头右侧拉开门：“下车吧！"
向华莫名其妙地下了车，东张西望：“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一个工业园吗？在哪儿？"
“你先别急嘛！”凌敏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转身向老农跟前走去。
向华跟了过去。
凌敏招呼道：“大爷，怎么一个人干活啊，家里年轻人呢？"
老农道：“都进城赚钱去了。你是……买地的？"
凌敏道：“你怎么知道？"
老农道：“不买地谁上这儿来？前两天就有人把三百亩买走了。"
凌敏问：“谁买的？"
老农道：“听说是个……造洗衣机的厂子。"
凌敏说：“造洗衣机的……东海？东海洗衣机厂？"
老农道：“嗯……对。"
凌敏看看向华，又问老农：“你知道他们买地干什么？"
老农道：“说是要盖宿舍楼。"
凌敏指着远处一个村子说：“那是你们村子吧？"
老农道：“啊。"
凌敏说：“从你们村到这儿，这一片有多少亩？"
老农道：“除了卖出去的三百亩，还有八百来亩。"
老头说完，在石块上磕磕烟灰，又修他的地埂去了。
凌敏眺望着这片土地。
向华说：“你叫我看的工业园就在这儿？"
凌敏笑着点点头，指着大片土地说：“咱们把这块地买下来，建个工业园，怎么样？你看，从这儿到南边那个村子，有八百多亩地。咱们把它买下来，建个工业园。工业园里分六大块，这边盖办公楼，那一块是研究院和科技信息园，那边盖四个大厂房，生产冰箱、冷柜、空调、洗衣机……”说完，他兴奋地看着向华。
向华狐疑地看了看他，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一望无际的田野，刚刚返青的麦苗在阳光映射下铺洒着满地新绿。她摇摇头：“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块地上冒出个工业园来。你真是个幻想家！”
向华的反应令凌敏有些失望，他凝望着那片土地，默然无语。从凌敏上任到现在，向华一直是他最信任最得力的副手。如果他的思路连向华都接受不了，那其他干部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但买地建工业园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已经琢磨了半年多了。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算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为了不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决定说服干部们跟上他的思路。
第二天，他召集了海尔集团中层以上干部会。
黑板上贴着凌敏画的一张盆景图和一张青岛市郊的平面草图。
凌敏指着盆景图，对大家说：“现在集团效益虽然好，却像江南人种田，精致高产，但太小，就是一个盆景，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咱们得往大里做。"他又指着旁边的平面草图，“我看中了一块地，昨天向总也去看过了。这块地共有八百亩，东临黄海，西面靠山，南边是308国道。我想把这块地买下来，建个工业园，搞多元化生产。里面分六大块，这边一块是集团总部办公楼，这块是研究院和科技信息园，这边四块盖四个大厂房，一块生产冰箱，另外三块分别引进冷柜、空调和洗衣机生产线。"
凌敏多元化的战略构想让汪涛很兴奋，他忍不住插话：“如果海尔搞了多元化，不就像那些跨国大公司一样了吗？"
凌敏说：“对。我查了一下世界五百强的资料，制造业里没有几个家不是搞多元化的。我们要想不受人欺侮，就得做大。要做大，就得搞多元化。"
“这倒是个好主意！”汪涛被凌敏鼓动起来，但转念一想，又很快恢复了冷静：“可是……一下子买这么大一块地，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
龙建平一贯喜欢稳扎稳打，便顺着汪涛的话说了几句：“是啊！买八百亩地，得花多少钱？把咱们这些年积累的钱都拿来，恐怕都不够啊！"
李大茂最讲究实际：“大家苦干了七八年，积攒下那点钱不容易，员工们都盼着赶快把宿舍楼盖起来，住新房子呢！东海厂这两年又盖房子又提工资，奖金也比咱们发得多，听说最近又买了地要盖新宿舍楼。职工们看着眼红，已经对我们有意见了……"
孟晓洁觉得李大茂言之有理，附和说：“最近经常有职工来打听，问什么时候长工资呢。"
轮到常立夏表态了，他觉得这是关系到海尔前途和命运的重大决策，必须提醒凌敏慎重处之，便说：“这招棋太冒险了，搞不好，就会鸡飞蛋打，这些年全白干了。"
凌敏看看向华：“向总，说说你的意见吧。"他期待向华的思想会有所转变，希望她能站在自己一边说服大家。
没想到，向华瞅了凌敏一眼，耷拉下眼皮：“我还没想好。"
向华的态度更加影响了大家的情绪，众人一片沉默。
凌敏对这种局面，尤其是对向华的态度感到失望，他拿起文件夹：“不管大家想得通想不通，我的决心是下了，宿舍楼停建，把钱集中起来买地、建工业园！"说完径自走出了会议室。
干部们面面相觑，向华看看大家，追了出去。
凌敏不悦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扔，坐在转椅上，目光望着窗外发愣。
向华小心翼翼地进来，坐在沙发上。
凌敏还是听出了向华的脚步声，他头都没有回：“我没想到，你也不支持我！"
向华试图说服他：“我觉得，大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凌敏猛地站起来：“有什么道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典型的小农意识！"
向华道：“你不小农意识！你抱负远大！可你不能要求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扔下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北大荒开荒种地吧！大家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盼着长点工资，分套房子，过一点好日子，这些要求并不过分。"
凌敏道：“咱们这些人是穷怕了，刚刚干了一点事，就想躺倒过小康日子！可你能躺踏实吗？中国跟先进国家拉开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差距，如果我们现在就贪图享受，而不是去吃更多的苦，出更大的力，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人家？"
向华道：“吃苦出力也得从实际情况出发吧？我算过了，卖八百亩地最少需要八千多万元，这是咱们全部的积蓄。就算把地买了，那盖厂房、盖大楼的钱从哪儿来？按你的计划，把四块厂房和办公大楼盖起来，最少得六七个亿！好，就算这六七个亿有了，厂房盖起来了，设备呢？买设备得多少钱？还得六七个亿。钱在哪儿？好，好，就算这些钱都有了，厂房盖起来了，设备也安装了。生产什么？生产出来的东西卖得出去卖不出去？干这件事要冒多大的风险，你想过没有？"
凌敏道：“怎么没想过？但做成一件事哪有不冒风险的？你要想成大事，就得冒大风险。我们决定一件事干不干，只能依据最小后悔原则。我知道买地建工业园风险很大，但是家有梧桐树，就不愁引不来金凤凰。我们可以边搞基建边找项目找市场嘛，搞好了，咱们的企业就能很快壮大起来。中国入关是迟早的事，如果我们守着这个小摊子，单打一慢慢干，外国公司一旦来了，我们只有被人家吃掉的份儿。一个是等死，一个是求生，这两个比起来哪个风险大？"
向华道：“你这是危言耸听！现在咱们的冰箱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即使付现款，也得三个月以后才能提货。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扩大冰箱的生产规模，这怎么叫等死呢？"
凌敏急了：“光守着冰箱这一摊你就满足了是不是？难道冰箱能火一辈子？我看哪，最大的风险在你这儿。"他指了指脑袋，“不转变思路，就没有出路。总以为你是女中豪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了。”
向华道：“什么样？”
凌敏道：“鼠目寸光！"
向华一听这话，急了：“凌敏！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别忘了，你是海尔集团的总裁！"
凌敏决断地说：“就因为我是总裁，这事得我说了算。"
向华气得瞪着他：“你不能独断专行，你得尊重集团领导班子的意见，这么大的事，得集体决策。"
凌敏针锋相对：“我从来认为，在一个企业里只存在集体智慧，不存在集体决策。我当然会考虑你们的意见，但最后拍板的是我。在买地建工业园这件事情上，你们心里没底，只能由我一个人决策了！"
向华瞪大眼晴：“你这是独裁！”
凌敏火了：“独裁就独裁吧，你看不惯，可以另谋高就！”
向华气得一摔门走了。
凌敏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对向华说话过分了，很后悔。晚上，他开着桑塔纳轿车来到向华家楼下，想推心置腹地和她聊聊，但又怕吃闭门羹。他在车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决心来到向华家门前，按了门铃。
老杨的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老杨从书房走出来去开门。
老杨见凌敏站在门口，忙招呼道：“凌总，请进，请进。"
凌敏问：“向总在家吗？"
老杨道：“在，好像有点不舒服。下班回来就躺下了，连饭也没吃。你坐，我去叫她。"
老杨说着推开卧室的门。
凌敏向杨母打了个招呼。
杨母拍拍沙发说：“你坐吧。"
老杨从卧室出来对凌敏道：“她马上起来，请你到书房坐吧。"
凌敏跟着老杨来到书房，只见四壁书柜里装满工程技术方面的书籍。
老杨让凌敏坐在圈椅里，给他倒了杯茶水。
向华慢腾腾地进来了，她拢了拢头发，看着凌敏，目光中有种被伤害的痛苦。
凌敏站起来：“还生我的气呢？"
向华板着脸不理他。
凌敏尴尬地笑笑，对老杨说：“我在公司冲撞她了。”
向华讥讽道：“是我冲撞了总裁。”
老杨嗔道：“四十多岁的人了，别耍小孩脾气。"遂对凌敏一笑，“你们谈。”便返身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向华在书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眼睛瞅着地板。
凌敏道：“对不起，我是来道歉的……"
“道什么歉，你还有错？！"
“……我太急躁了，不该那样对你说话……但是买地的事，还是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向华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凌敏又道：“记得咱俩在汉城逛超级市场的事吗？那儿摆满了LG的家电产品，冰箱、冰柜、彩电、空调器、洗衣机、微波炉、煤气灶、厨卫设备，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当时你说，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多产品就好了，不讲别的，做广告都省钱。花钱打一个牌子，一系列产品都打出去了。后来，咱们去星际公司谈判，受到羞辱，你哭了。我没哭，可心里也在流泪。记得吗？"
向华一下站住了，道：“你别说了，这些事我怎么会忘了呢？永远不会忘记！我恨不得一个晚上就把海尔集团做大。可是……目前咱们还不具备做大的条件啊！"
凌敏道：“等具备了做大的条件，恐怕就失去做大的机会了！中国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不该快的时候快了是错误，该快的时候不快也是错误。咱们现在就像等待出海的船，得赶紧借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东风，扬帆驶出港湾！美国一位经济学家说得很对，优秀的企业家不是专注于风险，而是专注于风险中的机会。买地是有风险，但风险中也蕴含着成功的可能。而且，凡是风险大的决策，一旦实施到位，收益肯定也会大。无论干什么事，如果非要等到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再去做，那黄花菜都凉了。"
向华的气慢慢平了：“你也没吃晚饭吧？"
凌敏道：“我不饿。"
向华道：“我可是饿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弄点饭。"说着走出书房。
片刻，她端来两盘菜和两碗米饭放在书桌上，然后递给凌敏一双筷子：“吃吧，吃完了再说，我洗耳恭听。"
两人就这么在书房吃起来。
向华夹了些菜放进凌敏碗里，说：“我们上海人炒菜放糖，你可能吃不惯。"
凌敏说：“还行。"
向华扒了几口饭，忽然一笑，道：“看来，你就是下地狱，我也只能跟着你下了！"
凌敏一听这话，知道已经说服了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走着瞧吧，没准咱们一起上天堂呢！”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海尔工业园奠基开工了。赵迪之市长出席了奠基仪式并剪了彩。龙建平被任命为工地总指挥，每天早出晚归，忙碌在施工现场。
一天晚上他在家里刚撂下饭碗，就听见有人敲门。
妻子郑素芳出去把门打开，西服革履的郝仁提着一个大礼品盒站在门外。
郑素芳怔怔地望着他，一下竟没有认出来：“你找谁？"
郝仁道：“大妹子，不认识我了？大岛村的郝……"
龙建平听见赶忙迎了出来：“哎呀，郝村长呀，快进来，快进来……"
龙建平把郝仁让到沙发上：“坐，素芳，给郝村长倒茶。"
他上下打量着郝仁道：“听说你当大老板了？"
郝仁道：“，这几年房地产生意不是挺红火吗，我搞了个建筑工程公司。嫂子身体还好吧？"他知道龙建平最操心的是他病怏怏的妻子。
郑素芳叹了口气：“我这病，恐怕难好了。"
郝仁道：“可别这么说！"说着把礼品盒塞到她手里，“我给你带了点西洋参茶，美国的，温补！你试试。”
郑素芳欲推辞：“咳，叫你破费！"
郝仁道：“咱们谁和谁呀！再说，我现在比你们挣得多。"
郑素芳收起西洋参茶，连声道谢。
郝仁朝龙建平探过身子：“龙厂长，听说你们集团要盖职工宿舍楼？"
龙建平一摆手：“停了，不盖了。"
郝仁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不盖了？为什么？"
龙建平坐回沙发：“凌总在郊区买了一块地，用来建工业园……"
郝仁一听，转为惊喜：“工业园？什么时候建？"
龙建平说：“都动工了。"
郝仁道：“哎哟，能不能包给我一块？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是国家批准的正式公司，不是野班子。我还到广东请了几个建筑专家。工程质量保证没问题！"
龙建平没有思想准备，有些为难：“这怕……"
郑素芳忙搭话：“给谁不是给，就让郝仁干吧！"
龙建平想了想，说：“你先回去，我明天跟凌总商量商量。"
郝仁道：“我等你消息！"
常立夏的大学同学王志宏从深圳来青岛出差，请常立夏和孟晓洁到海滨露天餐厅吃饭。他出手大方，菜肴点得十分丰盛。
王志宏西服革履，说话时神采飞扬：“我们公司是德国人独资，生意火得不得了！老板岁数不大，特能干。我是那儿的业务经理，你们猜，我的年薪是多少？"
常立夏和孟晓洁看着他：“多少？"
王志宏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
孟晓洁说：“五万？"
王志宏笑了笑：“五十万！"
孟晓洁惊讶得张大了嘴。
常立夏说：“这么多！那你已经是大款了！"
王志宏说：“我这算什么，你还记得黄小宁吗？就是见了女孩就犯晕的那个小白脸。毕业以后他不是去了银行吗，后来跟人合伙办了个房地产公司，现在发了！前些日子，我在上海碰见他，开着奔驰560，拉我到他的别墅看了看，我操……对不起，这几年学糙了。那别墅，你就想不出有多气派！光那个厅就一百多平方米，跟他妈宫殿差不多！"
常立夏羡慕地说：“唉，人比人气死人，我到现在还住着集体宿舍呢！"
孟晓洁说：“厂里本来计划盖宿舍楼呢，因为建工业园，停了。"
王志宏道：“立夏，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劝你们还是挪挪地方。你是咱班的尖子，凭你的才华，哪儿混不出头啊！上我们那儿怎么样？我回去跟老板说说？"
常立夏看了看孟晓洁，说：“我考虑考虑。"
吃完饭，王志宏说他还要去谈一项业务，买完单先走了。孟晓洁和常立夏二人便在海滨大道上散了一会儿步。
孟晓洁道：“你那同学挺能煽乎的。"
常立夏道：“大学的时候，他是我们班的宣传委员呢！哎，晓洁，你说，他那个公司靠得住靠不住？"
孟晓洁道：“怎么，你还真想去呀？"
常立夏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贪图物质享受的人，但也不能总这样无私奉献，当一辈子苦行僧吧？大学毕业都六七年了，混到现在还住集体宿舍。我妈来信老问咱俩什么时候结婚，老太太想抱孙子都想疯了。可她哪儿知道，咱们连个……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孟晓洁挽着他的臂边走边劝慰他：“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常立夏苦笑了一下，把孟晓洁揽在怀里，叹了口气。
凌敏把海尔集团多年的积累都拿去买了地，海尔工业园破土开工之后，资金短缺就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严峻问题。凌敏决定向青岛市各银行行长寻求贷款支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财神爷们请到工地，现场感受一下未来海尔工业园的宏伟前景。
现场会是在工地指挥部的工棚里召开的，会前还让大家参观了一下工地。开会的时候，工棚外停着不少高级轿车，与简陋的工棚相比，使人有一种很不谐调的感觉。
工棚内，一幅彩色的工业园效果图挂在黑板上。
一圈条桌上铺着白布单，摆着茶水。
条桌两边坐着青岛市各银行的行长们，他们多数满面红光，一副财大气粗的神气。
凌敏恭敬地站在工业园效果图前，总会计师孟晓洁抱着一摞介绍资料，一一分发给在座的财神爷们。他们有的立刻戴上眼镜看起来，有的却把材料扔在桌上，转身与身边的随员们小声说着他们自己的其他业务。
孟晓洁分发完材料后，坐回到凌敏身边道：“凌总，可以开始了。”
凌敏看看众人，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开始吧。"
银行家们看着凌敏，都静了下来。
凌敏道：“今天非常荣幸，嗯，各位都是各银行的领导，能够屈尊来到我们简陋的工棚，我们深表感谢……"
一位胖行长道：“赵市长亲自打电话叫我们来，我们不能不来啊。"
大家都笑了。
又一位行长道：“凌总，我们打过好多次交道了，你有什么事，直说吧。大家都很忙。"
大家又笑了。
凌敏道：“好，我就不客套了。刚才各位在外边看到了，我们这个工业园，占地八百亩，据我了解，这么大面积，全中国还只有我这一家。地我们是买了，可是在座的都知道海尔的家底，我们没有钱开发。这就是请各位财神爷来的原因。"
一行长指着效果图问：“你那图上的工厂部分，项目落实得怎么样？"
凌敏道：“冰箱这块是我们的强项，没有问题；冷柜部分正在与美国NPD公司洽谈引进生产线；空调部分已经与日本大方公司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洗衣机部分是跟意大利梅洛尔公司合资经营。这几处合作，都是我们占大头。至于投资回报率，可以看给你们的材料。"
一位小个子行长指出：“可你这上头没有写明跟美国NPD公司的谈判情况。"
凌敏道：“我们的副总向华正在美国谈判，详细资料还没有到。"
胖行长有点不耐烦了：“你说个总数吧，你这个工业园总共需要多少资金？"
凌敏道：“十五亿。"
银行家们一听，都愣了。
胖行长又问：“十五亿？你们这四个厂加起来的年利润是多少？"
凌敏道：“不低于四千万。"
行长们都会算，马上有人道：“就算是五千万，那你光还本就需要还三十年。"
胖行长又问：“你们自己有多少资金？"
凌敏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没有钱。"
“那么，你们集团可以用于抵押的资产值多少？"
“值十个亿。"
胖行长一下笑起来，摇头笑着对全场道：“在座的都有计算器，不用我算，你们说，凌总这个决策有什么经济依据？十五亿的贷款，而他的年利润还不到五千万！凌总，别说还贷款了，光利息你也还不起，你说谁敢给你贷呀？"
银行家们颇有同感，都盯着凌敏，想听他怎么说。
凌敏道：“是啊，如果静止地算账，当然还不起。可我们是滚动发展，边建设，边生产，边还贷。而且这十五亿我也不是一次性贷，是分期贷。"
银行家们互相看看，谁也不说话。
胖行长道：“凌总，凭良心说，这些年不管你海尔上什么项目，我们行是一贯支持你的吧？可这一回你的胃口太大了。我粗粗一算，你要还清本息，大概得一百年，我们行太小，爱莫能助了。"
这次现场会，是赵迪之市长亲自通知各行长来的。虽然没有一家银行敢贷这么大一笔款子给海尔，但都还想着要给海尔一个面子。现在这位胖行长直统统把话说白了，别人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一时间会场出现了僵局。
凌敏也不说话，众人的沉默使他觉得有些绝望。
这时，孟晓洁忽然站起来：“各位行长，我来说两句。"
大家的注意力又转到孟晓洁身上。
孟晓洁道：“我这里也可以为大家算一个账。海尔冰箱厂从负债一百四十七万，到现在集团资产总额十个亿，年增长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二！以这样的增长率，到1995年我们的销售额就可以达到四十亿，1998年可以超过一百亿。到时候一年可以给国家上交三个亿至四个亿的利税，难道还不起银行的贷款吗？"
银行家听了只是笑，并不为其所动。其中一位行长一直没发言，这时候才提出问题。
“谁能保证你们今后在决策和管理上不出现失误，一直保持这样的高速增长率？"
凌敏道：“日本和韩国的企业这二十年一直保持高速增长，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中国人也应该能做到。我对我的企业有这个信心。"
胖行长不以为然地说：“经济就是经济，有它自己的规律，说大话没有用。这个，凌总你懂。凌总，我表过态了，我还有事，你看我能先退吗？"
凌敏看看再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希望，便宣布散会，大家都站了起来。
那位很少说话的小个子行长走到工业园效果图前面，仔细研究着。就听旁边还有两位行长在边看边议，一位说：“画得倒不错！"另一位道：“别听他吹了，这么多钱谁敢给？万一项目上不去，我们不就栽在里头了！"
凌敏这时正走过他们身边，也听见了这些话，脸一下变得铁青。那小个子行长见状，不由得怜悯起凌敏来。
凌敏与孟晓洁强打精神把银行家们送到路边，与他们一一握手道别。
胖行长道：“凌总，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的气魄，可是……"
凌敏忙道：“没关系，谢谢你能来。"
另一位道：“我真为你捏一把汗，还是慎重点为好。"
凌敏勉强笑着：“谢谢。"
银行家们说着歉意和关切的话，这些敷衍之词无一不像刀子一般扎在凌敏的心头上。
银行家们纷纷钻进自己的轿车，一一离去。
凌敏强笑着向他们招手告别，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回到工棚内，凌敏、孟晓洁和两个工作人员收拾着散在条桌上的资料、茶具，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一块石头。
孟晓洁气愤地说：“我们明明有能力还清贷款，他们为什么不信任我们？都是冷血动物！"
凌敏则久久盯着工业园效果图，一声不吭。
这时，棚外传来了汽车声。
一位工作人员探头往外一看，道：“凌总，又来了一辆小轿车！"
凌敏钻出工棚，见那位小个子行长从卧车上下来，是中国银行青岛市分行的行长王岳河，便迎上去问：
“王行长，你落东西了吗？"
王岳河没有理会凌敏的话，却问：“凌总，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的那个美国冷柜项目究竟谈了没有？"
凌敏一听，愣了一会儿才苦笑一下，道：“你眼真毒，实际上，美国那个项目还没有谈。"
王岳河埋怨道：“你不该在会上说假话，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嘛！"
凌敏道：“我是迫不得已……现在说也没用了。"
王岳河认真地问：“你们第一期贷款需要多少？"
凌敏看着王岳河的眼睛，似乎发现了一线生机，说：“两个亿。"
王岳河想一想道：“这个数我现在拿不出来，先贷给你八千万，能够吗？"
凌敏觉得脑子“轰”的一下被捅亮了，喜出望外地紧紧握住王岳河的手：“王行长，你要是能贷给我八千万，我这海尔工业园就算有娘家了！"
王岳河道：“你先别高兴，我还有个条件。"
凌敏道：“你说。"
王岳河道：“从现在起，把你们集团现有的资金和今后的资金，都存到我们中行来。"
凌敏道：“当然当然，我们一言为定。"
孟晓洁在旁边听着，泪水盈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