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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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商也还是商,恰如名妓仍是妓一样。这话他在一本杂志上见过,觉得很精彩;真正理解却是现在。那么说你是儒商。究竟是褒还是贬?这就很不清楚了。这样想着,方今天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喝了一口清凉爽口的饮料。

    方今天的面孔很清癯,戴副眼镜,头上有几根白发,满身有股文气,无论坐站,举手投足,都显出种知识相,很纯;这说的是以前。现在稍稍有点变化,常进出酒店把他弄胖了些,而且来往的人群不同,言谈举止的味道也变了不少,总之,有了点圆滑,有了点刚愎,有了点几乎摸得着的躁动和渴望,还有了点写在脸上的随时准备迎合别人的打算。当然,还是知识分子,只是多了点小生意人的商气而已;这点当然是和他的经济实力同时也是和他的所思所想相关联的。

    方今天原先是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现在是方达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酒桌上有公司的谷豆和宋过,有开发区的老刘,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老街坊洪友运。洪友运小时候家里很穷,老是破衣烂衫,老是流鼻涕,但很值得信赖,从不会说假话,肯为朋友打架,流血也不在乎。现在是哈尔滨市北方星公司驻武汉办事处的经理。

    下午,宋过说,方经理,晚上我来安排,一炮就打晕他,打晕再说话,好说一些。又说去新开张的湖城,有档次。方今天做了两年生意,除了酒店,很少进娱乐场所,行情摸不大准,而老刘又提出要潇洒,就由小宋去安排了。

    酒桌上油滑的宋过显了酒量和社交本领,把洪友运和老刘弄得很开心,直是称兄道弟,而且把谷豆也逗得直乐,气氛很好。老刘老是拿小眼睛瞄谷豆,还不停地要和她碰杯,宋过很机灵,三下两下就把目标吸引过来,让谷豆巧妙脱身,同时还让老刘丝毫觉不出尴尬。其实方今天在研究所早有酒仙之誉,酒后时或有出格之举,或吟诗或起舞,大不似平时的儒雅文静。只是人生意场前就有朋友忠告,谈生意切忌贪杯,这话他听进去了,而且尽量身体力行,比如今天,他就让小宋去喝,自己不喝。

    酒近尾声时宋过问,洪总刘主任,桑拿还是跳跳舞?湖城舞厅的小姐可是有名气的。说着眯眼冲着老刘笑。老刘说昨天桑拿过,那就跳舞,洪总说呢?洪友运憨厚地笑着,说,听你的。宋过桌子一拍说,好,绝对。老刘说谷小姐一起去,宋过就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大意是舞厅什么小姐都有,她在不方便。老刘就嚯嚯嚯笑,伸出肥厚的手与谷豆握,说谷小姐有事那就忙去。方今天心里有数,出门前就交代过宋过,叫他“保护”一下什么场合都招人注意的谷豆。

    现在就坐在湖城三楼的舞厅里。

    淡淡的绿光红光,像一团朦朦胧胧的彩色水雾,徐缓低迷的轻音乐微风一般在水雾中飘拂穿行,直往人心里渗浸。小巧的蝶形舞池在黯淡的灯影里显出几分神秘,疏落的人影幽灵般地在池中摇摇晃晃,引一旁的静观者生出不尽的联想。

    只有小宋偶尔出现一下,要方今天也像个人样的放开来潇洒潇洒,后来又为他安排了个小厢座,接着就闪回到舞池的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洪友运和老刘一直不知去向,方今天转着脑袋看,怎么看怎么看不透舞厅的大小,到处是摇曳的烛火,在黯淡的绿光红光里,似隐着一个比一个神秘的半封闭型厢座。

    方今天浸泡在轻柔的音乐里,盯着摇曳的烛火看,认为那摇摇跳跳的烛火很像一个人的微笑,谁的呢?他思想飘忽,很费力地想了半天,才想到那是谷豆。很快又想到老婆,那早已被生活磨钝了的笑容。他有点懊恼地把高脚铜烛台移了移。

    先生,我在这儿坐坐您高兴吗?一个美丽的女孩扑闪着狭长的眼睛说,却已挨他坐下来。

    方今天犹豫了一秒钟,往里挪了挪。他对自己的服从感到惊讶。

    我要份饮料不介意吧?

    方今天说,当然。心里在估摸这女孩是干什么的。

    女孩扬手打了个框子,黑暗里闪出侍应生。一杯加冰奶茶,女孩说。侍应生转身欲走开。他忽然说,喂,两杯,一包摩尔。女孩转脸冲他笑,整齐的牙齿被烛光映得很白很结实。他仿佛被咬了一下,打了个激灵。

    托盘放在桌上。女孩抽出一支摩尔。方今天迟疑片刻,揿亮打火机,后来又给自己点上支555。他忽然望一眼女孩,心想自己做着这一切时何以竟如何坦然?环境氛围是确能改变人的;或者是酒意未消吧。在研究所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如此坦然的。

    老板心事重重呐。女孩说,令人心动地仄脸望着他。在操发财心吗?

    方今天笑着调侃道,失恋了。

    哦——女孩望着他,吃吃吃地笑,这对我可是机会哟。老板是文化人吗?失恋哪爱情哪可是文化人造出的字眼。

    方今天觉得自己的情绪在慢慢高起来,不由自主道,你是想说本来就没有爱情这一说吗?

    说话间女孩的头已渐渐靠向他,秀发痒痒地擦着他脖子。他顿觉肌肉紧张,挺了挺身子,同时有点神思恍惚。他很想拂开这个恼人的脑袋,却只是把放在膝上的手搁到了台面上,并且小心地长长地嘘了口气。爱情么,女孩说,计划经济时代是有的,市场经济没有,只有商品。在市场经济里思考爱情的人没有不累的,就跟思考无解的方程一样;本来就没解,偏要虚拟一个那样的方程,怎么弄啊?

    方今天琢磨这话,忽地想笑:小姐是什么文化?

    师范中文毕业。

    该为人师才对,是不是?可你……有趣。

    女孩黑眸如火,咯咯笑:先生失恋了,我出售爱情,有人需要文化,我出售知识,不都一样吗?说着仰起脸,用手摸他的胡碴,纯真地笑。又说,我帮老板打一卦,今晚要么就是有一大单,正在谈,很费心;要么先生是个文化人——先生生活里出现了危机,身边有一位追先生追得发疯的温柔小姐,而先生的太太又……

    方今天又想到儒商这两个字眼,笑起来,手在她漂亮光洁的脸蛋上抚摸了一下。没想到湖城还有算命小姐,今天可是没白来呀。小姐陪我跳一曲?

    优美恬静的《春江花月夜》摇曳生姿,似轻柔的月光在江面袅袅娜娜地拂来拂去。女孩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脖子,乳峰贴紧他的身体,仰着脸蛋柔柔地呼出一团清香。他双手围住她柔软的腰肢,在绿雾里轻摇慢移,品味着一种绝对陌生的令人兴奋得发颤的感受。没错,是甜蜜的发颤,从内到外。影子们在身边游弋,恰似荡在梦湖中。方今天于沉醉中忽然想,难怪洪友运老刘他们不见踪影。又想,这可是研究所无论如何也研究不出的人生。

    回到厢座里,他搂住女孩长吻,两手在她身上游动。松开后女孩笑着来了句广告词:味道怎么样啊?他手抚摸着她的屁股说,你真无耻。

    真的吗?何以见得呢?

    说和做可是两回事,小姐。

    哦,茅塞顿开,先生让我理解了虚伪。

    他笑:你常这样?

    女孩嘻哈道,计划经济爱情一人一个定时定量,市场经济就不同了,是否常这样,得受行情左右哪……

    无耻之尤——这是他的第一评判,接着就哈哈笑起来;他勉力控制着声音却放荡着情绪,直到泪水溢出眼眶。有种什么东西在笑声里破裂了。他阴郁道,你是奇才,堪称爱圣,该写一本书,名《新爱说》,或者《市场经济与爱情》。

    先生教我。

    他话头一转:冒昧问一问,小姐为什么选择这一行?

    终点一个,路有万条。

    好好,打算就这样干下去?

    再过三年五年,我还能让先生这样的男人感兴趣吗?到有足够的钱让我出国……当然也说不定我会去体验一下另外的生活,或者是去做我喜欢的学问,比如著述《新爱说》。

    二人笑,各自点烟,默默抽着。方今天瞥一眼女孩,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种近乎悲哀的感觉,那感觉里似还混合着对自己的失望。音响送出《友谊地久天长》,旋律在厅内依依盘旋。方今天怔着,想,这能醉倒全球各色人等的叩击心灵的圣音居然也落入湖城这样的地方了。这时他看到宋过的身影在先前的座位旁晃动,一会洪友运和老刘也相继出现了,他摸出张百元钞压在摩尔下,起身吻了下女孩,潇洒地离了座。

    这天晚上睡觉,他翻来覆去想的是:一种价值击毁了人类的所有其它价值,过程中,一个原则如山岳大海般不可改变,那就是金钱原则。历史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他觉得下海两年学到的东西今天也可算是一个诗意的小结。他没有把握,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沉落抑或是在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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